清江的晨雾漫过石阶时,檀香木匣里的检徽还熠熠生辉。金属棱角在丝绒衬布上折射出耀眼光芒,宛如30年前袁主任眼镜链的金色。那年,霜色悄然爬满窗棂,他轻轻摩挲着泛黄的户籍纸,缓缓言道:“墨迹虽会褪去,但指纹却铭记着过往的足迹。”
军大衣裹着北风撞进检察院那日,煤炉正舔舐着铁皮烟囱。三位“老转”起身的刹那,搪瓷缸里的春茶泛起涟漪,倒映着军营紧急集合时翻飞的绑腿。他们教我拓印卷宗指纹,指纹粉簌簌落满袖口,恍若靶场飘落的火药残屑。唯有案头书《刑法通则》扉页的折痕,比枪械分解图更难抚平。
在法典吞噬月光的寂静夜晚,钢笔总在“紧急避险”的条款旁不经意间留下斑驳的墨渍。那些蝌蚪般的铅字游进梦里,化作新兵连单杠上晃动的武装带。司法考试放榜那夜,老范拽我去拍寒江雾凇,镜头却撞见白鹭破冰而起。“瞧这翅膀划出的弧线,”他呵着白气笑,“可比考卷上答辩词漂亮多了。”
1998年腊月的雪粒子是带棱角的。法警踹开铁门时,暴徒的匕首正切开雪幕,年轻干警格挡的臂弯勾出标准战术弧线——那是军体拳教案里的第十七式。我在雪地上踉跄着调整焦距,取景框里藏蓝制服的褶皱间,忽然绽开27年前连长作训服上的盐霜,恍若隔世。
恍若隔世的,还有父亲咽气时,钢笔尖悬在“惠农工程”的“惠”字上。那滴悬而未落的墨,化作夜空中的黑月,悄然吞噬了病榻旁未竟的军旅传奇。守灵夜,我将三等功勋章和工作证并置棺前。江风轻拂,纸钱翻飞,仿佛将两位男子半生未曾相握的手掌,化作相册中泛黄而脆弱的合影一页。
老相机皮腔伸缩的声响,渐渐与档案室铁柜开合声重叠。透过蒙尘的取景屏,我看见公诉人席上的小杨甩动卷宗,马尾辫划出的轨迹恰似靶场报靶旗;调解室里老科长捧着陶土烟锅,将相邻地界的褶皱,熨平成《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的端庄楷体。这些画面在显影液里浮沉时,总伴有军营熄灯号的震颤。
袁主任当年在档案堆里打捞出的何止是年轮,分明是命运预先埋设的锚点——让28岁的军官与58岁的检察官,在时光暗河里完成庄严的换岗。退休前最后的秋阳里,1954年那张户籍纸正在碎成齑粉。襁褓中的啼哭声,穿透了时光的朦胧面纱,与檀香木盒锁扣轻启的咔嗒声交织,共鸣出一种宿命的轮回。
如今我总在薄雾初散时徘徊在清水走廊。年轻检察官奔跑的衣袂搅动江风,他们胸前的检徽折射朝霞,恰似我们当年军装上渐暗的星芒,经过30年法典的抛光,重新亮成银河的支流。有实习生好奇地探问摄影诀窍,我指尖摩挲着闪亮的检徽:“等被告人席的阴影与公诉人席的晨光达成和解。”
风来叶落,金箔般璀璨的叶片轻轻覆盖青石板上的裂纹,宛如我们往昔在讯问笔录上细心勾勒的批注,印记深刻。新来的书记员抱着案卷掠过中庭,皮鞋底与枯叶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竟奇妙地与靶场上子弹退膛后回荡的余音,谱写着相同的韵律。
暮色浸透江面时,相机皮腔再度舒展。当检徽闪迹与晚霞在镜头里相融的刹那,忽然听见时光深处传来金属相撞的清音——那是钢印扣上逮捕令的闷响,是军功章落入档案袋的叮咚,是两代守护者隔着岁月长河,以使命为鞘,击剑相鸣。
(作者单位:湖北省恩施市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