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持彩练当空舞 吕富荣摄影
孟秋的黄河水裹挟着八面威风,在白浪渡口撞出低沉的呜咽声。彭江波站在锈迹斑斑的浮桥承压舟旁,鞋底蹍过船舷上凝结的盐碱,发出细碎的脆响。十二艘钢铁巨舟像被抽去脊梁的巨兽,歪歪斜斜地卡在河道里,船腹与河床摩擦出的裂痕中,枯黄的芦苇正顺着裂缝攀爬,仿佛要将这些庞然大物永远钉死在河滩上。
接到县河长办通报的那个早晨,彭江波正在整理公益诉讼卷宗,阳光斜穿过百叶窗,在“河道行洪安全”几个字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卫星影像里,白浪渡口的河道被挤占成窄窄的银线,下游的南村黄河大桥像悬在半空的琴弦,随时可能被这些钢铁障碍物绷断。他想起三年前在防汛指挥部见过的场景:浑浊的洪水漫过滩涂,老乡们抱着抢救出来的粮袋在堤岸上恸哭。而此刻这些长期搁置的浮桥,正是悬在母亲河咽喉的锋利刀片。
第一次勘查现场,正午的阳光将河沙晒得发烫。彭江波踩着滚烫的沙粒靠近船体,手刚触到锈蚀的钢板,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便顺着指缝钻上来。船舷上“平陆鲁豫浮桥”的字样已被风雨啃噬得残缺不全,倒是船底附着的河蚌壳密密麻麻,像给钢铁之躯镶了层诡异的铠甲。陪同的乡干部跺了跺开裂的河床:“去年汛期,这些家伙被洪水推得打转,差点把下游的水文监测站撞塌。”彭江波蹲下身,发现船底与泥沙接触的地方已滋生出墨绿色的水藻,在浅滩积水中形成一个个腐烂的漩涡——这哪里是搁置的浮桥,分明是河道里溃烂的伤口。
案情研判会上,投影仪的光束在会议室游走,照出文件上“股权纠纷”“跨省管辖”“资金链断裂”等刺眼的关键词。当听到“相关部门已发七次催告函仍无进展”时,彭江波的钢笔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折痕。他想起自己在黄河边长大的童年,爷爷总说“河神眼里揉不得沙子”,可眼前的沙子,却是十几年来层层堆积的行政壁垒与企业纠葛。8月8日立案那天,他在工作日志里写下:“当法律的天平被利益的泥沙掩埋,检察官就是要做第一个举起铁锹的人。”
跨省磋商的渡船在河面上颠簸,深秋的河风灌进船舱,冻得人骨头缝发紧。彭江波望着对岸山西省平陆县的山峦,不由得想起父亲曾说过“咱都是吃黄河水长大,黄河是拴住晋豫两省的麻绳”。此刻,这根麻绳却被浮桥公司的股权纠纷拧成了撕扯不开的死结。平陆县曹川镇政府的会议室里,浮桥公司股东们的争吵声掀翻了屋顶:“我们投资的300万元打了水漂,凭什么让我们先掏钱清障?”“河道堵了是政府的事,跟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直到他掏出《中华人民共和国防洪法》逐条解读,提到“在河道、湖泊管理范围内建设妨碍行洪的建筑物、构筑物的”,“可以处五万元以下的罚款”时,方才有人噤了声。角落里,几个农民工缩成一团,衣裤上的焊渣印记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撒了把碎星星——那是他们三年来未兑现的血汗。
真正的破冰发生在那个暴雨突至的夜晚。彭江波刚回到招待所,就接到施工队的紧急电话:股东纠集人员封堵了滩涂入口,声称“不清算股权就同归于尽”。他冒雨驱车赶到现场,车灯刺破黑暗中的雨幕,照见十几个黑影站在装载机前,手中的火把在风雨中明明灭灭。“彭检察官,你看看他们又来阻挡施工!”施工队队长浑身湿透,手指发抖,“明天要再不动工,黄河水位上涨就彻底来不及了!”
彭江波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人群,火把的热光映出几张紧绷的面孔。有个戴安全帽的汉子从后面突然起身冲出来:“我们不是故意闹事,血汗钱不给。上有老下有小的,是真的被逼得没办法啊!”递过来的欠条上,“2021年8月”的日期已晕染开墨迹,110万元的欠薪数字像道狰狞欲裂的伤口。彭江波接过欠条时,触到汉子掌心粗粝的老茧,分明是常年握焊枪留下的硬痂,和他父亲当年在造船厂干活时一模一样。“我知道大家心里有气。”他提高声音,让每句话都混着雨水落进人心里,“但这可是滋养咱长大的母亲河啊,于心何忍?一直堵在这里,河水暴涨,发生水灾事就大了,你们的血汗钱只会更难要。现在清障是头等大事,我们已经联系了审计机构,股权清算和欠薪问题同步解决!信我一次,行吗?”
人群一下子沉默了。不知谁先放下了火把,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黑暗中腾起的白烟与雨雾缠绕,好像也在为僵局松绑。当第一台挖掘机重新轰鸣时,彭江波发现自己的衬衫早已透湿,黏贴在背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那个戴安全帽的汉子走过来,突然塞给他一包烟:“彭检察官,俺们信你。”他摆摆手,重新塞回去。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骤然觉得手里沉甸甸的——那不是烟,是二十多个家庭行将破碎的希望。
接下来的半个月,滩涂成了彭江波的第二个家。他在临时搭建的板房里吃住,案头摆着两省四县的行政区划图,上面用红笔标出的协作路线像蛛网般密布。每天清晨,他都要沿着河道走一圈,看承压舟是否有移位,听施工队汇报进度,帮农民工核算欠薪金额。有个外地送材料的客户,差点儿把他当成了施工监理。彭江波有次蹲在地上吃泡面时,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颗水果糖:“叔叔,我爸爸说你是好人。”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油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此刻应该正在学校的操场上玩耍,而他已经20天没回过家了。
最惊险的时刻出现在10月25日。连续两日的秋雨让黄河水位暴涨,最后三艘承压舟被泥沙死死卡住,起吊机的钢索发出令人心惊胆寒的吱嘎声。彭江波站在齐膝深的河水里,指挥挖泥船清理船底淤沙,冰冷的河水灌进雨靴,冻得他牙关打颤。倏地,钢索传来异常的颤动,驾驶员大喊:“承重超限!”彭江波当机立断:“暂停起吊,先加固船体!”雨点狂乱地砸在安全帽上,他盯着慢慢倾斜的船体,想起爷爷讲过的黄河故事——老船工在险滩救人时,靠的不是蛮劲,而是冷静的判断。当最后一艘船被拖离河道时,天已破晓,东边的云层裂开缝隙,阳光像金箭般射在湿漉漉的河滩上,照见泥水里蜿蜒的水痕,像极了母亲河欣慰的泪光。
清障完毕那天,彭江波独自来到渡口。曾经布满钢铁废墟的滩涂已恢复平整,新栽的芦苇苗在浅水中轻轻摇曳。远处,平陆县检察院的检察官同仁正跨过浮桥走来,手中捧着刚会签的《跨区域检察协作意见》,纸张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回响。他弯腰捡起一块锈蚀的钢板残片,上面的螺纹还清晰可见,这是三年搁置留下的印记,也是见证两省检察机关破冰协作的一枚难忘的勋章。
返程的渡船上,夕阳将河面染成琥珀色。彭江波望着渐渐远去的白浪渡口,想起清理现场时看到的一幕: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岸边,向每艘驶离的承压舟挥手,仿佛在和纠缠三年的噩梦告别。河风带来远处的歌声,是当地百姓在唱《黄河船夫曲》,粗犷的调子穿过层层波浪,在心底激荡。他知道,自己守护的不仅是一段河道,更是千万人对母亲河的信仰——当法治的阳光驱散利益的阴霾,黄河的安澜,才是给这片厚重土地最庄严的承诺。
暮色四合,手机悄然震动,是施工队队长发来的消息:“彭检察官,最后一笔欠薪到账了,兄弟们说要给你送面锦旗。”彭江波笑了笑回复:“锦旗就免了,让大家把日子过红火,比什么都强。”收起手机,他望向渐深的夜色,河道里的航标灯次第亮起,像一串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珍珠,照亮着母亲河前行的方向。
(作者单位:河南省渑池县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