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画家刘松年《十八学士图卷》(局部)
颜真卿《祭侄文稿》
诗礼传家,耕读家训,一直是中华文明传承的重要载体。所谓“忠孝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读书耕田”,“承前祖德勤和俭,启后孙谋读与耕”,先修身齐家,后治国平天下,这仿佛是中国贤人政治的基础,是中华文明源远流长、长盛不衰的根基所在。
1.
中国自古重视家教,《周易·蒙卦》最早提出了“蒙学”:“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作为最早的家训教材,《三字经》突出了“学”:“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幼而学,壮而行。上致君,下泽民”。孔子教诲儿子孔鲤“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弟子规》突出了“德”:以《论语·学而》中的“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作为道德要求总纲,“晨则省,昏则定”,“财物轻,怨何生”,“见人善,则思齐。见人恶,即内省”。《王氏家训》突出了“信”:“万事须以诚信立脚跟,即事不败。”更多家训强调“勤俭”,俭则约,约则百善俱兴;侈则肆,肆则百恶俱纵。“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礼记·曲礼》云:“傲不可长,欲不可纵,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而“家训”开山鼻祖首推南北朝时期颜之推《颜氏家训》,“古今家训,以此为祖”。
《颜氏家训》之所以作为开山鼻祖,不仅是因为该书“质而明,详而要,平而不诡”的文章风格,“兼论字画音训,并考正典故,品第文艺”的内容兼备,更重要的是该书“述立身治家之法,辨正时俗之谬”的入世精神,视之为垂训子孙以及家庭教育的典范,其主张“千经万典,孝悌为先”,“绳其祖武,慎终追远”,“慈威并济方得良子”,“万事万物皆为师表”;提倡学以致用“文理兼具才是上品”,“书生戾气需警惕”,“珍惜身边圣贤人”;强调赏罚有度,不可苛责,“宽严贵在恰到好处”;要求安然知足者最幸福,“天道忌盈,业满招损”。
颜氏子孙在唐朝便有惊世表现,书法为世楷模,德守光照千秋。颜真卿书法遒劲有力,庄而不俗,尤其下马著书,上马杀虏,“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以己之力,首扛河北抵抗安史之乱大业,发檄文传告河北,彪炳史册,气贯长虹。《资治通鉴》记载:“初,平原太守颜真卿知禄山且反,因霖雨,完城浚壕,料丁壮,实仓廪。禄山以其书生,易之。及禄山反,牒真卿以平原、博平兵七千人防河津,真卿遣平原司兵李平间道奏之。上始闻禄山反,河北郡县皆风靡,叹曰:‘二十四郡,曾无一人义士邪!’及平至,大喜,曰:‘朕不识颜真卿作何状,乃能如是!’”当史思明尽杀包括堂侄在内的颜氏三十余口时,颜真卿奋笔写下了《祭侄文稿》:“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念尔遘残,百身何赎。呜呼哀哉。”纵笔浩放,一泻千里,凛然大节,震烁千古。元代收藏家张晏认为:“告不如书简。书简不如起草。盖以告是官作。虽端楷终为绳约。书简出于一时之意兴,则颇能放纵矣。而起草又出于无心,是其心手两忘。真妙见于此也。观于此帖,真行草兼备三法。”颜真卿整个作品笔随情走,情感凝滞,悲情喷薄跃然纸上,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
如果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比作温婉隽秀的“婉约派”,那么《祭侄文稿》就如悲壮激越的“豪放派”,精神气质远远超越了其艺术造诣。胸中有大义,笔下有乾坤,正义流人间。宋代文天祥《平安》诗赞曰:“平原太守颜真卿,长安天子不知名。公家兄弟奋戈起,一十七郡连夏盟。贼闻失色分兵还,不敢长驱入咸京……公死于今六百年,忠精赫赫雷行天。”在历史上,就书法艺术造诣而言,李斯、赵构、赵佶、秦桧等人也有很高成就,但往往令人不齿,艺术成就在其劣行的映衬下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出阴阳,一画别天地,“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许慎在《说文》中说“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天地化为万物”,所以书法重视“一”画的横平竖直、黑白分明,主张圆与方、侧与正、肥与瘦、势与变的和谐统一。北宋范仲淹提出“颜筋柳骨”,“颜筋”就是威武不屈的精神。
2.
古人云:“孝廉出于寒门,圣贤在于母教。观一君而知国运,观一人而知其家,观一母而知子之德行。”犹如今言“一个成功男人身后总有一个优秀的母亲”。老庄亦曰“有名,万物之母也”,以母喻道。
汉朝刘向《列女传》记载了105位女性典范,《母仪传》放入首卷,母仪解释为“行为仪表,言则中义,胎养子孙,以渐教化,既成以德,致其功业”。周文王之母太任是为生母典范,为人端庄,怀孕时“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孟子之母是寡母典范,三迁择邻,“断机教子,既慈且严”。岳母刺字,更是精忠报国,长虹贯日。
司马光在《涑水纪闻》中写下这样的文字:“(寇准)少时不修小节,颇爱飞鹰走狗。太夫人性严,尝不胜怒,举秤锤投之,中足流血,由是折节从学。及贵,母已亡,扪足具痕,辄哭。”追思母爱,感念不已。苏洵“游荡不学”,其妻程氏“喜读书,皆识其大义”,经劝解醒悟,发奋读书。其子苏轼、苏辙同登进士第,影响两代,成就三苏。
《资治通鉴》记载,曾参是孔子的弟子,有与其同名者杀人,告其母,其母纺织自如,不为所动,然而有三个人告知时,其母“投杼下机,逾墙而走”。既是知子莫若母的典型,也是众口铄金的例证,令人回味无穷。更为典型的是赵国被秦国施以反间计,弃用廉颇而启用纸上谈兵的赵括时,赵括母亲极力反对:“始妾事其父,父时为将,身所奉饭者以十数,所友者以百数。大王及宗室所赐币帛,尽以与军吏士大夫。受命之日,不问家事。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朝军吏,吏无敢仰视之者。王所赐金帛,归尽臧之。乃日视便利田宅可买者。王以为若其父乎?父子不同,执心各异。愿勿遣。”王曰:“母置之,吾计已决矣。”括母曰:“王终遣之,即有不称,妾得无随坐乎?”最终秦赵长平之战,秦军坑杀赵国四十万降卒,其母也免于连坐。
楚国大将吴起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卒母闻而哭之。人曰:“子卒也,而将军自吮其疽,何哭为?”母曰:“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死不还。吴公今又吮其子,我不知儿子什么时候会死,所以哭之。”
战国齐国田稷子受下吏之货金百镒,被母亲斥责为“不孝之子,非吾子也。子起”——你走!唐朝李景让的母亲郑氏,性严明。李景让身为右常侍,发已斑白,小有过,仍遭母捶楚。其为浙西观察使,有牙将逆意,杖之而毙,军中愤怒,将为哗变。母闻之,出坐厅事,立景让于庭而责之曰:“天子付汝以方面,岂得以国家刑法为喜怒之资,而妄杀无罪,万一致一方不宁,岂唯上负朝廷,使垂老之母含羞入地,何以见汝之先人哉?”命左右褫其衣,将挞其背,将佐皆为之求请,良久乃释,军中遂安。李母既是慈母,更是危机处理的高手。
司马光在《家范》中写道:“为人母者,不患不慈,患于知爱而不知教,非他人败也,母败之也。”警戒母亲不溺爱孩子。《韩非子·八说》有言“慈母之于弱子也,爱不可为前。然而弱子有僻行,使之随师;有恶病,使之事医。不随师则陷于刑,不事医则疑于死。慈母虽爱,无益于振刑救死”。有了不当的行为,就得让他跟从老师学习;有了严重的疾病,就得让他请医生看病。否则慈祥的母亲虽然慈爱,但对于拯救孩子摆脱受刑和死亡都没有什么益处。韩非子还举“曾子杀彘”事例说明父母言而有信,言传身教,一诺千金:“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也。”
人间真理,亦是家训渊源。东汉杨震拒金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四知,成为拒贿名言。清朝大学士张英的“让他三尺又何妨”“不见当年秦始皇”,更是谦让、宽容、大度的典范。《朱子格言》的“不亏父母,不亏兄弟,不亏妻子,君子所以宜家;不负天子,不负生死,不负所学,君子所以用世”,彰显不亏负天地人间的豪迈。“生当陨首,死当结草”,强调以德报德。林则徐说:“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从事物的反面阐述子教之理。他的《十无益》也是从对立面反论德善之理:“存心不善,风水无益;父母不孝,奉神无益;兄弟不和,交友无益;行止不端,读书无益;做事乖张,聪明无益;心高气傲,博学无益;为富不仁,积聚无益;劫取人财,布施无益;不惜元气,医药无益;时运不济,妄求无益。”
3.
《大学》强调“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道德修行,家教家训,不仅要学思问,更要践悟行,在实践中逢灾受难、经磨历劫,才能更显蓬勃旺盛、倔强峥嵘。古人云:“知肉而戒荤,强于不知肉而戒荤者。”不见风月杨柳,自能自持;待见风华绝代,仍然气定神闲,方显英雄本色。
南宋名臣胡铨,既能写下“久将忠心私心许,要使奸雄怯胆寒”的豪迈,又在被贬归家时,因座宴有爱姬而写下了“金恩许归此一醉,旁有梨颊生微涡”,有了不能自持的心动。真乃“花气薰人欲破禅”“只恐繁香欺定力”。
《阅微草堂笔记》之第十五卷《姑妄听之》记载了“撩欲定僧”的故事:浙江一僧励志精进修行,“胁未尝至席”。有魔女窥户,如不见闻,女蛊惑万状,终不能近身。无奈,魔女悠然说道:“师父定力如此,我宜断绝念想,不过我想说师父意欲惠及天下人,知我靠近必致修行毁于一旦,故畏我如虎狼。师父正处修行第一阶段,不过是怀抱美女如抱冰雪,柔美景色如同尘埃,还没有离开色相;如修行到四禅天地,则花自照镜而镜不知有花,月自映水而水不知有月,此时已经离开了色相;修行到菩萨天地,则花亦无花,镜也无镜,月亦无月,水亦无水,此时无色无相,无离不离,自在神通之境地。师父如容我近身,说明师父达到了色相分离或无色无相境地,我将一心皈依佛门,不再持扰你。”僧听罢自认道力足矣,坦然许之,竟毁戒体,懊丧而死。
纪晓岚文中引用孔子的话“磨而不磷,涅而不缁”,说明磨而不薄,染而不黑,只有圣人能做到,旨在讥讽那些闭门修炼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訇然倒塌。然而,文中借魔女欲擒故纵之口说出了修行的三层境界:一曰不离色相,视万物为尘埃,乃“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的初级境界。二曰离了色相,眼中无花,水中无月。三曰无色无相,无离不离,达到神人合一、逍遥自在之境地,乃“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的最高境界。凡人连第一层境界也难以达到,便有“红颜祸水”之说,故有白居易“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不如不遇倾城色”之叹。《红楼梦》贾宝玉为清心寡欲、割断凡心而“焚花散麝”“戕钗灰黛”之为。周幽王后褒姒说:“天下美妇多矣,岂尽亡人之国者?”汉代吕雉、西晋贾南风,一老一短黑,以乱天下有余。使遇文王、太公,姒虽美,宫中一姬耳。汉代焦赣《易林·无妄之豫》云:“东家中女,嫫母最丑,三十无室,媒伯劳苦。”嫫母,四大丑女之一,却为黄帝次妃,丑而贤德。
西汉枚乘《七发》曰:“且夫出舆入辇,命曰蹶痿之机;洞房清宫,命曰寒热之媒;蛾眉皓齿,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浓,命曰腐肠之药。”石可破而不可夺其坚,丹可磨而不失其赤。《论语》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明大德、守公德、严私德,定会成为舍身求法的中国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