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闻人掌故》
杨绛先生在《记章太炎先生谈掌故》一文中,忆述了大约一百年前,她还是高中生的时候,学校请章太炎来讲学,她负责现场记录,却因听不懂章氏讲的“掌故”,最终一个字也没记下。后来,这件事被登上了当地报纸,“有个女孩子上台记录,却一字没记”的趣闻,迅即传播开来。可杨绛先生对此事,并不感到十分难堪,只因她内心早已笃定一个念头:“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
是啊,让一位高中生去记录一位国学大师侃侃而谈的各式“掌故”,怎么可能听得明白、搞得清楚、记得下来?杨绛先生在文中十分坦率地写下了这样一番话语:“章太炎先生谈的掌故,不知是什么时候,也不知谈的是何人何事。且别说他那一口杭州官话我听不懂,即使他说的是我家乡话,我也一句不懂。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
所谓“掌故”,亦作“掌固”,原指旧制、旧例,也是汉代掌管礼乐制度等官员的官名。“掌故”一词,可溯至《史记》与《汉书》。《史记·儒林列传》有载,“是时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诏太常使掌故晁错往受之”。《汉书·司马相如传下》又载,“宜命掌故悉奏其仪而览焉”。后来,其原有的词义发生转化,亦泛指故事、史实。
关于“掌故”的谈论、言说与传播,在古代往往是将前朝旧事、旧制、旧例拈提出来,作为印证某种经验、情境、感受的案例。《世说新语》里,就有相当数量的此类“掌故”。这些“掌故”本来是离记述者生活年代不远的前朝旧事,甚至就是当朝故事,因其事例生动、案例典型而传播久远,为世人熟知并被赋予固定的精神象征与品评标准。其中,有些“掌故”更被固化为“成语”,如“难兄难弟”“割席分坐”“标新立异”“自有公论”等等。据粗略统计,在《世说新语》中,这样的“掌故”被后世固化为“成语”的达百余例。
笔者生于20世纪70年代,俗称“70后”,实在是余生太晚,于“掌故”之说,颇觉隔阂。《世说新语》里的“掌故”,于吾辈读者而言,经千年沉淀,实已确立为“典故”矣。而近世百年以来,流行坊间已久的各类名人轶事与逸闻,虽亦不乏号称“掌故”者,可大多皆为道听途说、捕风捉影之说,逐渐沦为“花边”与“八卦”,听得懂还是听不懂,似乎都没有多大的价值与意义可言了。
于是乎,杨绛先生那一句“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被奉为我个人日常购读图书一个郑重其事的“戒条”,时常要在心中拿出来告诫一下自己:读书但凡获取有益的知识,开阔人生的眼界即可,切不可去附庸风雅、追赶时髦,更不可奢谈掌故、以为博闻。
然而,向来对“掌故”类图书敬而远之的我,近日却鬼使神差地读了一本《近世闻人掌故》,对“掌故”类图书的看法,乃至“掌故”这一概念本身的认识,似乎一下子又有所改变了。
严格说来,这本书的书名实在有些拗口,“近世”“闻人”“掌故”,这三个名词,都不是如今常用的词汇,一眼看到这样的书名,给人一种满屋子老古董搁在灰尘扑满的橱架上,悄然冒着幽幽蓝光的感觉。不过,稍一翻阅此书目录之前的“总序”,观感即刻大为改观,令人又感到仿佛步入一所窗明几净的精舍佳室,室内空间及其中所列橱架,是经常擦拭与彻底清理过的,那些在此精心陈设的古董古玩,不但保存完好、琳琅满目,且还都贴有标签与简介铭牌,将其出处、年代、特点、价值、意义等要素,统统都标示得一清二楚。
事实上,与这一本《近世闻人掌故》同期推出的,还有另外三本书,名为《近世文坛逸闻》《近世艺林遗珠》《近世名师讲谈》,这四本书是合辑为一套所谓“近世人物四种汇刊”的。另外三本书,我还没有购读,自然谈不上任何观感或读后感,但仅就同时弁于这一套四本书卷首的这篇“总序”而言,似乎可以揣度得到,这四本书里所考述的近现代历史人物为“闻人”,皆是曾经闻名于世的人物;而这四本书里所关注的各类人物轶事逸闻,皆是可以视作近现代历史中介于正史与野史之间的“掌故”的。
显而易见,在著者眼中,近现代历史人物的轶事逸闻,之所以能在数十年乃至上百年间一直流行坊间,为时人乃至世人所津津乐道、难以忘怀,正是因为这些人物本身的个人成就与社会影响,始终为“公共媒体”所追随、传播、放大、拓延乃至铭记,随之而来产生了某种难以磨灭的“公共记忆”。对这一“公共记忆”加以追溯、发掘、考证,及至将之予以重新呈现、演绎、表述,也就必然会产生出类似于新近出版的这一套所谓“近世人物四种汇刊”之类的著述。
那么,作为这一套书中颇具“提纲挈领”性质的这一本《近世闻人掌故》,又是如何看待与呈现“掌故”这一概念的呢?其实,除了书名里有“掌故”二字之外,书中所收各篇章对“掌故”一词并无任何解释,对“掌故”这一概念并无绘声绘色、乐此不疲的标榜与倡举之意。显然,著者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掌故”情结,更没有把“掌故岂是人人能懂的”这样的语境,有意无意地带入到自己的话语园地之中。
诚如此书所附“总序”之题目:“猜谜”与“破案”——著者倾心搜集各类历史文献,倾力从事对诸多历史人物生平及史事细节的考证与推敲,只是想尽可能破解一个又一个存在已久,或不断涌现出来的各式“谜团”与“疑案”,并没有觉得这些“谜”与“疑”有什么神秘莫测可言,并没有认为这些“谜”与“疑”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微妙意趣可言。
《近世闻人掌故》在尽可能考证解析与平实通俗呈现某一“掌故”时,绝不故作高深,更不故弄玄虚,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才是著者一直都在强调着的自我期许。这样的自我期许,在我看来,还可以有另一种更为直接的“转译”,即“掌故”不懂没关系,咱不懂就问,就向史料文献本身发问,能问出多少是多少,能明白多少是多少。著者似乎铆足了劲头,就是要把“掌故”写成“说明文”,就是要把“掌故”搞成一般读者都能掌握的历史故事。
或许,在著者心目中,这样人人能懂、事事清楚的“掌故”,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掌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