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河故城
在新疆,在火洲吐鲁番,有一座故城,她叫交河。
第一次听到“故城”故事大约是在两三年前,在系统内的业务交流学习中,听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检察同行介绍他们公益诉讼检察保护文物古迹案例时聊到过,说是吐鲁番市高昌区检察院就环绕故城的河道堵塞等问题向有关部门发过检察建议。又听说这座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故城,是国内保存得最完整的生土建筑遗址,有人称之为“最美废墟”。
故城建在两道河谷环绕的高出河面数十米的黄土台地之上,自南门入口沿北登临,渐至高处。极目四望,尽是残垣断壁。时值午后,阳光西移。静寂的旷野,除了城墙、废墟上的交错光影,只有我们一行几人的脚步声和讲解员略微沙哑的嗓音,不觉间被同伴抛下数十米,见远处的他们已走成黑点,索性驻足独品这旷世荒凉。
辽阔天地间,“顶天立地”只我一人,左顾是光光秃秃的土堆黄沙,右盼还是秃秃光光的黄沙土堆。吾谁与归?陈子昂吗?非也。疑心他登临之处并非幽州台,因为立于此地此台才真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除了风,除了沙,除了斜斜的光影,前来怀古的游人很轻易就能体验一把“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何为故城?历史上曾经存在但现在不复存在的城市。交河,曾经也是一座辉煌的城,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车师前国王廷之地,既为国都又系军事城堡,始建于公元前二世纪,毁于十四世纪末。故城位于吐鲁番盆地火焰山与盐山之间的豁口,往西可到当时的焉耆、迪化,往北抵北庭。从中原西赴大宛、北去乌孙均要取道车师,匈奴从蒙古高原到天山以南也必经车师。因此从汉武帝到汉昭帝,再到汉宣帝,西汉与匈奴“五争车师”。
城廓依稀可辨,而城不再。一条南北走向的中央大道将挖地而建的这座曾经的城分成两半,东为官署衙门和居民区,西为宗教场所集聚之地,闻名遐迩的大佛寺和其后两座小佛寺遗址都在这个区间。
走在中央大道上,不时可见斜坡楼道从左边路面深入地下二三米的官署衙门区。现空空如也的大道上曾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之地……
穿越时空隧道,我看到一张又一张的脸——
蓬头垢面拼命西行的张骞,他正东躲西藏逃避追杀,食不果腹全靠甘父射猎禽兽充饥……
首任西域都护郑吉正率屯田将士,发动渠犁、龟兹诸国5万人迎日逐王归顺。想到经80年努力,朝廷终于完成统一西域的宏伟大业,他禁不住仰天长笑:“汉之号令班西域矣,始自张骞而成于我郑吉也!”
身后传来“咕噜咕噜”车辕缓缓的滚动声,回首一望,那是2100多年前史载的第一位女诗人、第一位和亲公主刘细君的香车途经此地,正北去乌孙。她怀抱琵琶一遍又一遍幽怨弹唱《悲愁歌》《黄鹄歌》:“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细君公主香车渐行渐远……
迎面又来解忧公主东归故里的车队,飞转的轮毂一路喘急,年逾古稀的她企盼车轮快一些再快一些……居乌孙国50多年,该她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现在的她只想回家!回家!
在中央大道与东西大道交会处,我左拐而入,但见巷道遗址阡陌纵横,遥想当年在这里走街串户的商贾模样,一定有头顶方布,身着长袍的大胡子和斜肩挂褡裢的长衫中原人,跟随着他们而来的西亚和欧洲的乐器、雕塑、香料,内地的茶叶、丝绸、瓷器等,在这里相遇交会,擦肩而过后,又各奔东西走向更远方的集镇……
交河,作为丝绸之路的门户,曾经的她,是繁荣昌盛、风华绝代的存在。
然而公元1392年,成吉思汗的八世孙东察合台汗国第三任汗王黑的儿火者(Khidr Khoja,亦译为黑孜尔霍加)发动圣战攻占火洲吐鲁番。他这一把火,交河被毁。
从东西大道折回南北走向的巷道,四周依然是死一般的静寂,遍地废墟,满目苍凉。当我清晰地听到唯有自己的脚步在空巷里“哒哒”时,脚步其实已有些乱了。想到这数十米内除自己外,再无活物,莫名的恐惧已然袭来,双脚不由自主地就飞了,只想飞快赶上那些早已不见踪影的同伴。这时,在炙烤的荒野废墟里,居然有一丝风掠过,却不自觉地打起了寒战。脚下跟着被绊,低头一看,哇,还有活物!一株灰绿带刺的矮灌木被踩在脚下,似是骆驼刺,用手机拍下一查,果然是它!因系沙漠之舟——骆驼唯一能吃的草料而得名的骆驼刺。这发现太让人惊喜了,此地此际,还有生命与我同在。再往前走几步,又发现一株,心境完全是亲切了,是找回同类的亲切!应该还有,一定还有,这样想着,“突突”的心跳平复了,零乱的脚步慢下来了,一门心思找那荒凉里的惊喜绿、生机绿、希望绿、亲切绿,果然一株、二株、三株,无数株……真好。
这样边找边走,脚下的路变短了,很快就赶上同伴们。这时援疆友人问:“看到井没有?”
我脑子里一闪,脱口而出:“有啊,还不止一二口。”友人点头道:“听说这里以前有很多井,现存还有300多口。”
提到井,自然聊到“坎儿井”。我问:“你们团场是无核白葡萄之乡,上万亩的葡萄园、瓜园仍靠坎儿井灌溉吗?”
友人摇头笑言:“不,主要靠红星渠。它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代军垦人向天山借水开凿的‘天河’,算是新时代的‘坎儿井’吧。”
快到出口的路边,又有一株骆驼刺。我蹲下身来,想用手机拍下刚帮我走出恐慌的生命同类,细瞅它静静地晒着太阳,密密麻麻的根须错综复杂地扎进穴边沙土里。哇,又有惊喜。它根部处有一小空穴,旁边居然有一条正在爬行的小精灵——壁虎!这小东西正悠悠闲闲地爬着,一点儿也不怕人。
凝视着这一动一静两个生命体,我陷入沉思:或许千百年来,它们就一直站在这儿,躺在这儿,不论是辉煌还是寂寥,他们都在这儿,孤独而坚韧地待在这儿。张骞、郑吉、霍去病、卫青、班超、班勇……名垂青史的勇士们来了,又都走了。但骆驼刺不是这样,壁虎也不是这样,来了就来了,一直守卫在这里。可能谁也没有注意到它们,在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人流中,可能就只有骆驼们在饥饿难耐时会惦记着骆驼刺,然后一口将其吞噬。现在骆驼没有了,更不会有人记得它们了,但它们还是守候在这里。骆驼刺在孤独地等待骆驼,壁虎在陪伴着孤独等候的骆驼刺。骆驼不会来了,它们就守着这曾经熙熙攘攘的街市,守着这已被人们忘却的城池。这城的辉煌,它们见过;这城的没落,它们也见过。城池兴,它们在;城池亡,它们还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极端的环境中它们用惊人的适应能力顽强地绽放着一种生生不息的生命接力。骆驼刺防风固沙,壁虎平衡虫害生态,它们的存在似乎就是为了奉献,为了牺牲。它们才是真正的勇士!
从故城出来,抬头望着高悬城墙上的故城鸟瞰图,联想到湘江之中的橘子洲,感觉它与眼前这形似柳叶的故城轮廓颇有些相似。《汉书·西域传》云:“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我想,她的名字源于河“交”,而作为一种文明传之后世,则是源于家国同体、文脉相连的水乳交融之“交”!
水,是生命之源。而火洲偏偏就缺水,为了解决这缺水的生存难题,一代又一代华夏儿女经历多少艰难险阻,多少流血牺牲,但无论多难,他们依然生生不息接续奋斗。不说张骞,不说细君,也不说忍辱负重的解忧公主曾三嫁三代乌孙王,汉宣帝念她功勋卓著,允其葬于汉地。她回来了,但她带去的工匠和工匠们的冶炼、水利技术永远地留下了。苦缺水久矣的吐鲁番盆地也因此有了“坎儿井”,西域荒漠里有了“颇得汉巧”的新技术。
只说1849年的那一个冬夜,谪戍新疆三年多,遍行三万里兴修水利,推广“坎儿井”的林则徐约见湘籍布衣左宗棠于湘江之畔的一叶扁舟里。他将治疆心得悉数相授眼前这位忘年交,并嘱道“将来东南洋夷,能防御之者或有人,西定新疆,舍君莫属”。历史证明林则徐眼光确实独到,左宗棠也果然没让他失望,69岁高龄还抬棺西进,收复失地,威震天下。
只说1949年10月的那一天,十万解放军从酒泉、从张掖、从安西、从敦煌浩浩荡荡向西进发,与和平起义部队以及“三区”民族军在乌鲁木齐胜利会师,他们的名字后来被叫作“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新时代的军垦人走出营房,钻进地窝子,放下枪杆,拿起坎土曼,在天山南北的亘古荒原,与天斗、与地斗,让万里戈壁变花园……
再说国际灌排委员会不久前刚公布的2024年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吐鲁番坎儿井工程成功入选!而这背后也有检察蓝,此前针对一些坎儿井的井口裸露、坍塌,井口周边垃圾堆放等问题提出检察建议,督促相关单位组织清理坎儿井及井周边的垃圾和废弃物,对裸露、坍塌的井口重新堆土修复并加盖加厚等。
其实不只是细君、解忧、林则徐、军垦将士、新时代检察官,还有无数古今人物都在参与这场跨越2000多年的文明守护,这不正是生生不息的生命接力吗?战火可以烧掉城池,但烧不掉文明,烧不掉精神。他们身份不同,生活时空不同,奋斗方式也不同,但是他们身上有一样东西相同,就是如同骆驼刺和壁虎一样的奉献和牺牲。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避趋之。
(作者单位:湖南省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