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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   下一篇 2024年10月20日 上一期  下一期
19年后的审判
安安

  

  

  

  “现在开庭,带被告人到庭!”河南省济源中级法院审判庭,随着法槌“啪”的一声脆响,审判长威严的声音也传入现场每个人的耳膜。

  被告人在两名法警的押送下走向审判庭正中央的被告人席。

  从他那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上,检察官试图寻找一丝被告人惯常都会表现出的颓废、懊悔或者难过的神情,但却没有看到。从他那一双貌似聪明的大眼睛里,也没有看到一点泪光。

  他的眼光掠过旁听席一方,很快发现自己的妻子、母亲、弟弟……于是他微微立起戴铐的双手,朝亲人坐着的方向拱了拱,用力点了一下头,仿佛在说:“没事!不用为我担心。”

  与此同时,另一侧旁听席上整齐地响起有所克制而愤怒的喊声:“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审判长及时制止。

  19年了!埋在被害人亲属心中那个锥心的痛,终于在看到被告人第一眼的那一刻,爆发了。

  1.

  时间回到19年前11月的一天早晨。中原初冬,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位于济源城东北的一个城中村,宁静而祥和。凛冽的寒风吹过街巷,把生意人的吆喝声送入家家户户。一会儿是“豆腐——豆芽——”,一会儿又是“卖萝卜、白菜——”,还有卖大米的,卖红薯的,卖棉花的,收破烂的……这此起彼伏的吆喝声,像林中的鸟儿一样,给晨雾中的村庄带来欢快的节奏。

  小红收拾停当准备出门时,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是8点30分。她锁好院门正准备骑上自行车,忽然想起一本书忘拿了,只得再折回去拿。

  二楼西边的主卧室,小红的丈夫刚子还躺在床上似醒非醒。刚子昨晚加了班,凌晨两点才到家,他要补觉。

  小红拿了书,锁好院门,赶紧骑车往一家宾馆赶。她这天要去那里听课,怕迟到。

  然而她刚赶到教室坐下,10分钟不到,就接到邻居电话:“赶紧回来吧!你家刚子被人打了,浑身都是血!”

  那天,一位卖大米的老头吃力地推着满载的三轮车,在胡同里边走边吆喝:“卖大米——谁要大米——”或许是脖子有些酸,抑或是一种习惯,当卖大米的老头无意间往上看时,隔过一家院墙,突然看见一个“血人”正从二楼阳台蓝色玻璃窗中探出半截光身子!老头吓得魂飞魄散。只见那人一只手捂着脖子,另一只手无声地往路边的方向摆着,眼里露出万分恳求的神色。老头顾不上再吆喝,赶紧推着自己的三轮车往路口去,他猜那人定是想求他捎个口信给别人。

  老头胆战心惊地把看到的那一幕说给了一位路过的妇女,还给一位卖豆腐、豆芽的妇女学了学。还没等完全平静下来,却见那个“血人”竟然又出现在他自己家的街门口。依然是一手捂脖子,一只血手朝有人的地方摆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邻居老郭是一位退休干部,他第一个跑到“血人”跟前,一看是刚子,急问:“你咋了?”刚子不答话。老郭眼看刚子血流不止,一双赤脚上还套着带血的尼龙绳,就赶紧催促刚子:“你有啥话赶紧对我说!”刚子用血手指在地上歪歪扭扭写了一个字,老郭看看,像是“枪”字或者“抢”字,就问:“有人拿枪打你了?”刚子摇摇头,随即昏倒在地。

  邻居苏阿姨是一位热心的退休医生,她一看刚子脖子出血厉害,当即从腰上解下围裙缠到他的脖子上,谁知那血又从刚子口中喷射出来……

  两位邻居在晾衣绳上取了一件旧衣服,给他盖上。

  这时,120救护车和110警车接到邻居们的报案后鸣着警笛闪着警灯接踵而至。

  小红从飞奔的自行车上跳下来,接着又跳上救护车。她搂着人事不省的丈夫呼喊着:“刚子!刚子……”然后疯狂地破口大骂:“这他妈是谁干的?”

  仅仅20分钟之后,这对还不到40岁的夫妻就阴阳两隔了。

  2.

  公安机关当天立案,兵分几路:有在各路口布控围堵的,有对目击群众及被害人家社会关系走访排查的,有对现场地毯式勘查的,有对尸体进行解剖的,有对提取物证送检的……然而,一天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犯罪嫌疑人就像压根儿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似的,杳无音信。谁也没想到,这案子一挂竟然挂了19年。

  到底谁干的呢?

  从外面看,刚子家的小独院与前后邻居家的房子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他家二楼的阳台全部被蓝色玻璃封住,像一片蓝色的天幕。南面的院墙很高,东边邻居家周围也是高墙,没有高梯难以翻越。

  问题似乎出在西邻。刚子家的西邻是一座只垒了一层房架、还没有上预制板的半拉子工程,俗称“空房坷垃”。初冬的“空房坷垃”墙上墙下被当地人叫作“涩拉拉秧”的藤蔓植物顽强地占领着,间或从那仍然泛着绿意的老秧子里,露出一些刺眼的白编织袋、烂皮鞋或者谁家杀鸡留下的一堆鸡毛。这时,一把银白色的带血的折叠刀从一片被踩倒的涩拉拉秧中突显出来。然后,一只被鲜血糊住的白线手套又跳入勘查人员的眼帘。紧接着,又是一只血手套。小心翼翼地拨开那扎手的涩拉拉秧,三枚新鲜的烟头赫然入目……

  显然,这里是凶手“登堂入室”的捷径。随后的勘查和鉴定证明了这一点。手套上的血是被害人的,刀刃上的血也是被害人的。沿着被害人家平房顶部留下的几枚血手套印,证明凶手作案后也是从这里逃走的。

  然而这烟头,虽然有检验数据,却因没有嫌疑对象,无法比对。

  刚子家的卧室,处处都是搏斗过后留下的痕迹:大滩的血泊,满地的血迹,躺在桌子上的存折,留在腰带上的空手机壳,扔在床上的空钱包,被扯断线的电话机,掉在地上的后裤兜扣子,零乱的床铺,半开的床头柜抽屉,被扯出老长的染血的卫生纸,浸血的尼龙绳……这一切迹象,似乎都在向侦查人员无声地表明:双方相互争夺的焦点,是钱财。

  然而这会不会是一种假象呢?刚子夫妻得罪了什么人吗?会是报复吗?抑或是……

  偏偏刚子为人极其忠厚,凡事宁可自己吃亏,也不愿与人计较。其妻小红整天嘻嘻哈哈,没心没肺。从这两口子身上,还真找不出值得别人下此毒手的茬口。

  案发当时,刚子的卧室究竟发生了什么?凶手难道是插上翅膀飞了吗?

  尸体检验报告很快出来了。刚子的致命伤在脖子,有一个12公分长的刀口,割断了颈动脉和喉管,刚子因失血性休克死亡。另外刚子的脸部还有多处刀伤,双手上有多处抵抗伤,小腿部有瘀伤。法医从刚子的脚脖子上解下了那段尼龙绳,交给了现场勘验人员。

  从此,案子就像泥牛入海,再无音信。那座夫妻二人精心打造的小独院,成为再也回不去的伤心地。

  小红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来到省城,边经营小买卖,边陪伴年仅12岁的孩子读书。自己整日以泪洗面,还要在孩子面前强颜欢笑。

  刚子的弟弟挑起哥哥留下的重担,一边赡养父母,一边供哥哥的女儿读书。他说,一到过年都发愁,咋去安抚这一家老小?他说自己甚至都不敢想这事儿,一想起来心口就发疼。

  刚子的老母亲实在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灾祸,天天哭,天天哭,短短半年时间就气病身亡。老父亲从此疾病缠身,整天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埋下了病根儿,几年后也追随他的老伴去了。可怜两位老人至死也不知道长子是被谁害死的。

  小红不但要经受中年丧夫之痛的日夜煎熬,还要承受社会上一些闲言碎语带来的压力,终于在几年前也病倒了,得的是肺癌。

  刚子的亲人们多么希望,能早一日侦破此案,告慰刚子的冤魂,同时也还一家人以清白。

  然而这一天却显得这么遥远,这么漫长。

  3.

  7月的上海,就连黄浦江上吹来的风也是热的。但对于刘奎来说,日子似乎并不难熬。经过十多年的辛苦打拼,他已在这座现代化的大都市站稳了脚跟。

  尽管年幼时意外受伤,使他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但凭着自己的聪明和毅力,他参加网络学习,硬是咬着牙一门一门通过了对他来说难度极大的考试,取得了大专文凭。正是以文凭作为敲门砖,他才谋得了如今这份安全员的体面职位,既能体现自身价值,又能获取一份稳定的收入。

  若能再考取一张本科文凭,工资还能涨……刘奎这样想着,又开始向更高的目标攀登。

  这天晚饭后,他正准备看会儿书,突然接到了远在北方另一座大城市打工的弟弟的电话,一时间百爪挠心,一丝不祥的预感像一股冰冷的气流,“嗖”的一下蹿上心头。

  弟弟在电话里疑惑不安地问哥哥:“公安机关为什么来验血呀?”

  刘奎尽管心慌得厉害,但还是在电话里安慰弟弟:“没事,可能是常规检查。”他不想让遇到啥事儿都习惯于向哥哥讨主意的小弟失望。

  挂了电话,19年前那一幕已在脑海中映了无数遍的画面又出现了。

  他看见了23岁的自己:那个戴着一副血手套、慌不择路翻墙逃走的身影,单薄又狼狈。

  他看见了那个惊恐万状的中年男人,那浑身的鲜血和哀求的眼神,无言又无助。

  19年了。这一幕不定期在脑海中上演的活剧,成了一颗埋在他心底的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引爆。又像是一根越钻越深的肉刺,时时在提醒着他,折磨着他,让他总是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生活。

  九华山拜佛的行列里,有他的身影。他跪拜在佛祖的脚下,内心万分虔诚,祈求佛祖保佑自己,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逢凶化吉。

  社会上或者公司组织的捐款队伍中,有他的身影。别人捐10元,他捐20元,别人捐50元,他捐100元。他试图以这样的方式洗刷过去,重塑自我。

  睡梦中他也在祈祷,让万能的神灵保佑那个被他伤害的中年汉子最好能活下来,这样可以减轻他的罪责。

  他甚至冒过这样的念头:再回故地,看看那个中年汉子是死是活,看看自己曾翻墙而入的那户人家如今过得怎么样,能不能暗地里资助一下,减轻自己内心时时的不安与压力。

  然而,一想起自己如今稳定的工作和相对安逸的生活,想起自己重新组建的温馨小家,想起父母,想起弟弟,想起未来……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就占了上风。

  他尽力驱逐着脑海中那些不好的预感,同时又默默地自我安慰:一二十年了都没事,或许一切都是虚惊一场。

  然而,当侦查人员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他知道,这一次是再也无处躲避了。他本能地把自己那一颗心紧紧地包裹起来,并为自己架设了一道自以为无比坚固的防火墙。

  他为自己穿上了厚厚的铠甲,字斟句酌,小心地应对,除了家庭成员等基本情况,其他与案情有关的,什么也没有说。然而,同步送检的血液检测结果很快证实,他就是侦查机关苦苦追寻了19年的抢劫致人死亡案的犯罪嫌疑人。

  4.

  7月26日,接到通知,检察官如约赶到公安机关,依法提前介入这一陈年积案侦查。此刻,济源市公安局执法办案中心,刑警对犯罪嫌疑人刘奎的审讯正在进行。

  刑警支队的战友们个个疲惫又兴奋。19年前的积案破了,就是再苦再累也值得。

  “还好,他承认事儿是他干的。”刑警支队负责人这样介绍。

  “但在动机上,他不承认自己是抢劫,辩称因受了被害人的欺负而报复,被害人的伤是两人夺刀造成的,是误伤。”这也是刑警们认为不够尽善尽美的地方。

  “你们是怎么锁定犯罪嫌疑人的?”提前介入的检察官感到疑惑。

  “大数据功不可没,”刑科所的负责人说,“同时更离不开先进的检测技术。”

  据他们介绍,依靠目前先进的基因技术,技术人员已经能从犯罪嫌疑人留在现场的DNA数据中,分离出其所属男性家族系列的同类数据,即Y系。然后再依靠Y系数据库层层排查,最终锁定犯罪嫌疑人。此案正是依靠这一先进的科学技术,先锁定犯罪嫌疑人所属的男性家族,然后再一一排查,最终确定犯罪嫌疑人。

  而之前犯罪嫌疑人没有犯罪记录,也就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比对的资料。加之现场提取物有限,犯罪嫌疑人并非本地人,案发后逃之夭夭,破案难度进一步增大。如今有了先进技术和大数据的支撑,这个19年前作案潜逃的外地人,硬是在茫茫人海中浮出水面,进入侦查人员的视野。

  同步录音录像还在进行,提前介入的检察官与侦查人员交流着讯问需固定的细节及下一步取证的方向。

  一个月后,当检察官再次受邀提前阅卷时,那个证实犯罪嫌疑人抢劫致人死亡的证据链就愈加清晰了。

  19年前那一摞当时所取的证据,B5稿纸已经发黄,被精心粘贴在如今统一规格的A4纸上,与19年后来自四面八方的证据汇集在一起。19年了!当时的技术人员、办案人员不少都已退休。当时的证人大多已入高龄,有的已经仙逝。物是人非,让人感慨。沿着卷宗里编织的链条,一环一环地审视,看证据的形式是否合法,看证据与证据之间是否有矛盾,还需要补充哪些证据,还需要对哪些情况予以说明……逐条列出提前介入的意见,目的是使这个证据链更加牢固,坚不可摧。

  得益于提前介入时提出的问题大部分都得到解决,也得益于审查起诉期间检察官与侦查人员的密切配合,这个陈年积案没有退回补充侦查,也没有延期,赶在10月底前被顺利起诉到法院。

  按照刘奎的辩解,这似乎是一个弱者受欺负、强者遭报复的故事,颇让人同情。19年前,刘奎携着新婚不久的妻子从老家河南驻马店来到济源,投奔当时在济源卖水果、收废品的双方父母。刘奎说有一天正在收废品的父亲被人打了,他生气,边卖水果边寻找那个打他父亲的人。结果非但没有找到打人者,自己又被另外一个人打了。原因是那人嫌自己卖的水果短斤缺两,把水果给他扔了不说,还打了他一拳。他觉得自己是外地人,父子两人都受本地人欺负,实在感到憋屈,于是就在心里默默记住了那人的家。又过了几天,翻墙进入那人家,目的是要那人拿钱,赔偿受到的损失,再跺那人两脚,出出心中的恶气。没想到那人主动给了钱,之后却又上来夺被告人挂在腰间的刀。两人夺刀过程中,被告人一看见手套上有血,赶紧翻墙逃走了……

  法庭上,针对被告人的作案动机,公诉人罗列出一组证据:卖水果有固定摊位,刘奎并没有单独出去卖过水果,没有“边卖水果边寻人”一说;其父亲称在济源从来没有受过别人欺负;刘奎离开济源之前几个月是在收废品,而没有卖水果……针对被告人关于对被害人误伤的辩解,公诉人出示了20张尸体检验照片,刑事科学技术鉴定书关于尸体表面检验的记载,证明被害人身上的致命伤,只能是被主动攻击所致,被告人所称的“误伤”,是在避重就轻。

  5.

  “啪——”法槌敲击声再次响起,短促,清脆,庄重,整整3个小时的庭审结束了。

  当刘奎被带出审判庭的那一刻,旁听席上的被害人亲属又是一阵骚动。他们的法定代理人在庭上明确表示对被告人不予谅解。

  这一回,刘奎没有再回过头向他的亲人招手致意。他在自己心里建的那堵墙,垮了。

  中级法院一审判处被告人刘奎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全部个人财产。这也是检察机关在被害人家属不予谅解的前提下综合全案情节,提出的量刑建议。

  后经最高人民法院核准,刘奎被执行死刑。

  (注:文内所涉人名均为化名)

  (作者单位:河南省人民检察院济源分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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