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
后蜀黄筌《写生珍禽图》局部
宋代赵佶《腊梅双禽图》
宋代佚名《绣羽鸣春图》
研究宋画的著作并不少见,可很少有研究者从鸟类学和博物学的视角进行分析。鸟类学家陈水华所著的《形理两全:宋画中的鸟类》,就开辟了从博物学角度讨论宋代花鸟画的新视角。此书从174幅宋画中考释出67种鸟类,更以此为基础,上升到对画家的艺术风格、美学理念以及画作真伪鉴定等方面的讨论,在艺术史研究和绘画美学等方面得出了新的结论。
以往的鸟类学研究著作多从经典训诂、方志物产、医药文献等文字文献的角度展开研究,从图像学的角度对鸟类展开分析的作品寥寥无几。而此书从宋画的角度切入鸟类学研究,无论是在宋画研究还是在鸟类学研究方面都有创见。
作者秉持“格物致知”的研究精神,以严谨细致的态度对宋画中的鸟类作出解读。书名“形理两全”中的“形”指代鸟类的外形和体态,而“理”则既指画理又指鸟类学的理据。全书分为“风格”“道统”“法度”“传承”四个部分,将宋代花鸟画的艺术特征和鸟类学理据进行紧密结合,“艺术为纲,科学为理”是这本书的鲜明特色。
在中国艺术史中,“黄家富贵,徐熙野逸”是非常著名的论题,语见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黄家富贵”指后蜀画家黄筌所作的院体花鸟,多写皇宫禁苑中的珍禽瑞鸟、奇花怪石,显示其富丽堂皇;以细挺的墨线勾出轮廓,然后填彩,即所谓“勾填法”,其画风延续将近百年,至宋,当时花鸟皆以“黄家体制为准”。“徐熙野逸”指江南处士徐熙所作花鸟,多写江湖汀花野竹、水鸟渊鱼,画风粗笔浓墨,略施杂彩而笔迹不隐,即所谓“落墨花”。此书通过对两位画家笔下的鸟类的讨论,对这一论题作出了非常充分的解释。作者指出,黄筌的《写生珍禽图》中所描绘的9种鸟类不仅形态逼真,连大小比例也基本上参照这些物种的实际大小,这反映出“黄家富贵”之处在于描画精细、设色华美。徐熙的《写生栀子图》中绘有一只大山雀,其喉部淡黄色和头颈背部的黄褐色点状羽斑均不符合大山雀的实际特征,这些体现了画家“野逸”也就是不太写实的绘画风格。作者进而讨论“写生摹形,写意传神”这对概念,从黄筌和徐熙不同的艺术风格联系到写生和写意的区别。通过分析这些画作真迹中的细节,抽象的艺术概念得以更加直观地呈现在读者的面前。
作为一名研究鸟类的专家,作者对各种鸟类的生活习性非常熟悉,而这也成为评判绘画作品的重要依据。比如,灰喜鹊是体型中等的鸦科鸟类,主要分布在长江流域以北,集中在华北和华中地区,在分布区内为常见的留鸟。灰喜鹊也是宋画中比较常见的鸟类,在赵佶的《写生珍禽图》、崔白的《双喜图》中均有体现。而同样描摹灰喜鹊的《秋塘凫雁图》《松涧山禽图》等画作,均为宋代佚名画家所作,作者考虑到灰喜鹊的地域分布,在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灰喜鹊比较罕见,故而这些无从考证具体时代和作者的画,很可能是出自北宋画家之手。再如,宋代佚名《红梅孔雀图》中出现的鸟类有绿孔雀和橙腹叶鹎,橙腹叶鹎主要分布在长江以南地区,栖息于森林地带,偶尔出现在林缘地带和公园当中,主要以昆虫为食。从橙腹叶鹎的地理分布可知,《红梅孔雀图》是南宋画家的作品。橙腹叶鹎在分布区属于留鸟,在南宋临安城周边不易见到。只有到了冬季,山中食物短缺,而此时临安城的西湖周边地区,梅花、茶花和樱花竞相盛开,会吸引橙腹叶鹎来取食。这种根据鸟类分布环境来判断绘画作品年代和画家所处地域的方法可能也有不严谨之处,但也为艺术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面对大量高度写实的宋画,读者往往会有一个困惑:那些野生鸟类不仅经常和人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且十分好动,一旦受惊,马上就会飞走。画家不要说近距离仔细观察,连看清楚都十分困难。古代又没有摄影技术,那画家们是如何写生的呢?作者通过对宋画的细致观察,初步提出了一种较为合理的解释。在《绣羽鸣春图》当中,鸟腿上拴着一根细线。作者由此猜想,古代的画家们可能是活捉这些鸟类,然后用一根细线将其绑在其经常出没的环境当中,或地面,或树枝上,任由其跳跃、鸣叫,然后细致观察,就可以兼顾鸟儿的形体和神态了。
作者在书中重点讨论了花鸟画的画理,比如鸟类和所处环境之间的关系、鸟类和季节的关系、鸟类和食物之间的关系、鸟类的行为、鸟类的姿态等。拿鸟类和所处环境之间的关系来举例,不同的鸟类有特定的生存环境,如海洋、湿地、平原、山地、森林等。根据所处的环境,可以把鸟类划分为不同的类型,如游禽,具蹼,善游泳,主要栖息在深水环境中,如雁类和鸭类;鸣禽多为小型鸟类,身形灵巧,喜欢鸣叫,栖息环境复杂,多在树枝间活动,包括了雀形目所有鸟类,如柳莺、鹎类、鸫类等。从鸟类的行为来看,也有很多讲究。有些鸟类生性安静,比如鹟类;有些鸟类吵闹不休,比如喜鹊;有些鸟类喜集群,比如椋鸟;有些鸟类喜独处,比如猛禽;有些鸟类喜欢站立高枝,比如伯劳;有些鸟类喜藏匿草丛,比如鹌鹑;有些习惯盘旋飞行,比如老鹰;有些飞行时喜欢排“一”字长队,比如大雁;有些习惯跳跃着行走,比如麻雀;有些习惯抖动尾巴,比如鹡鸰。这些其实都是画理的体现。画理是绘画这件事背后的道理和规律,是那些能让画作打动人、站得住脚的根本原则。所以,画作中的背景也要契合鸟类的生活习性。在高度写实的宋代,花鸟画家们对画理都特别讲究,所以创作出来的绘画作品都严格符合鸟类的生活规律。
从科学研究的角度来看,此书的可贵之处在于参考了诸多材料。作者以《宋画全集》为依托,并结合个人所见、私人收藏的宋画,做到了对目前公开可知宋画存世之作的近乎穷尽式搜集。在广泛收集材料的基础上,作者选择174种宋画进行鸟类的辨识和研究,并在书中提供了大量精美的鸟类摄影图片,供读者识别绘画中的鸟类。在仔细辨识鸟类的过程中,作者还发现了一些新的稀有鸟类品种。比如,佚名《翠竹翎毛图》绘有四只噪鹛科的鸟类,《宋画全集》鉴定为黑脸噪鹛,而此书作者经过比对发现,画中的噪鹛喉部呈现黄色,这符合蓝冠噪鹛的特征。又如在赵佶的《写生珍禽图》和《腊梅双禽图》中,作者通过对黑白两色水墨画中鸟类身上斑纹的分布以及雌雄异形等特征,鉴定出一种形似麻雀的鸟为黄胸鹀。蓝冠噪鹛和黄胸鹀均为我国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在文献中少有记载。尤其是作者对蓝冠噪鹛的识别,将其记录年代从已知的1956年上溯了800余年。
整体而言,此书是一位鸟类专家对于宋代花鸟画中鸟类的详细解读,也是博物学和中国绘画之间别开生面的互鉴。此书分析细致,条理分明,读者不仅可以从中认识许多鸟类品种,也能充分领略到宋代花鸟画的工致妍美、灵巧生动,感受到古代画家们对自然万物的精微观察和传神写照。通过阅读这本书,可以体悟到宋代画家对世界的一份诚意,也可以窥见中国艺术界名物、博物、格物的伟大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