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声,堪称中国民间说唱曲艺的瑰宝、国宝,融说、学、逗、唱等多种表演手段于一体,以语言幽默诙谐、风格泼辣讽刺的艺术魅力,在历史长河中熠熠生辉。相声的历史渊源极为久远,其源头可追溯至先秦时期的俳优,因为他们“善为笑言”。“逗其笑”“逗你玩”,是相声的遗传基因,一脉相承。
只是,相声正式作为独立的曲艺形式出现,一般认为在清朝道光年间。其间,八角鼓艺人张三禄率先将其表演命名为“相声”。随后相声快速发展,表演形式也逐渐固定为单口、对口和群口三种。民国时期,相声迎来了第一个黄金时代,李德钖(艺名“万人迷”)、张寿臣、马三立等众多相声名家崭露头角。
不过,不为人所熟知的是,抗战时期,现代著名作家、人民艺术家老舍,不仅创作了大量相声作品,而且粉墨登场,和梁实秋说起了对口相声。
老舍出生于1899年2月,满族人,原名舒庆春,字舍予。他曾在北京度过贫困的童年,先后就读于京师小学、中学,1913年考入北京师范学校学习。因此,老舍深受京师文化熏陶,包括相声艺术的影响。1924年,老舍去英国伦敦大学担任讲师,并陆续发表小说《老张的哲学》等。1930年至1936年,老舍归国后赴齐鲁大学任文学院教授,发表《猫城记》等长篇小说,并出版短篇小说集,文风逐渐成熟。
1937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后,中华民族进行全面抗战。11月15日,济南沦陷前夕,老舍毅然告别妻子儿女,只身离开济南,历经半月,辗转来到武汉,投身抗战。对此,冯玉祥将军有诗赞他:“老舍先生到武汉,提只箱子赴国难;妻子儿女全不顾,蹈汤赴火为抗战!老舍先生不顾家,提个小箱撵中华;满腔热血有如此,全民团结笔生花!”老舍参加抗战的热忱由此可见。
1938年3月27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在武汉汉口成立。4月4日“文协”召开第一次理事会,老舍被推举为总务组组长,主持日常会务,且连任到抗战胜利。身在烽火前线的老舍深知“抗战文艺是民族的心声”,除团结广大文学艺术工作者,协同各方力量,形成抗战文化统一战线外,他还身先士卒,亲自上阵,致力于抗战通俗文艺的创作,操起笔墨做刀枪、做利剑!
在《三年来的文艺运动》一文中,老舍写道:“除了抗战国策,抗战文艺不受别人的指挥,除了百姓士兵,它概不伺候。因此,它得把军歌送到军队中,把唱本递给老百姓,把戏剧放在城中与乡下的戏台上。它绝不是抒情自娱,以博同道们欣赏谀读,而是要立竿见影,有利于抗战。”这番话一语中的,道出了抗战文化为军队、为百姓服务的生命根基,自然表达了鲜明的个人立场:立竿见影、有利抗战。于是,在戏剧《四世同堂》、小说《骆驼祥子》等传世佳作之外,老舍开始了大鼓词、河南坠子、山东快书、数来宝等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形态的创作,其中,相声自然就成了老舍抗战的趁手武器。如他所说:“在抗战中,写小说戏剧有用,写鼓词小曲也有用。我的笔须是炮,也须是刺刀。”
老舍首先是一位相声“写家”,从其创作实践看,颇为得心应手。香港电影导演胡金铨所著《老舍和他的作品》一书中提到,老舍先生认为京戏、大鼓、相声、评书以及其他地方曲艺对他的写作风格影响很大,即相声笔法常常渗透进老舍的小说语言中。小说《离婚》的开篇就是对相声伦理哏的戏谑:“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
后来,老舍对自己早年从狄更斯那里学到的“逗笑”技巧有所反思,认为狄更斯的“逗笑”欠缺克制,如果少一些“逗笑”,这位作家也许可以更加伟大。因此,他便反复提出:“讽刺必由较比高深的思想得来。”成功的段子都是既有讽刺,又配以适当的足以招笑的语言。这类段子的创作方法若能继续提高,相声便能够担起更重大的责任,成为打击敌人与政治斗争的有力武器。
抗战期间,老舍所写的《卢沟桥》《中秋月饼》《台儿庄大捷》《樱花会议》《骂汪精卫》等相声剧本均取自现实,还原抗战原生态。加上语言通俗、幽默提气、讽刺有力,对提振士气、鼓舞民气,激励军民抗战到底,均具振聋发聩之效。
除了自我创作,率先垂范,老舍还改编了传统相声《铃铛谱》《报菜名》《对对子》《地理图》。在他看来,“旧瓶装新酒给予我一种强烈的诱惑,以为这是宣传抗战的最锋利的武器”。乃至抗战时期,每有义演,老舍的相声节目都是热点、顶流,好几次都作为晚会的压轴节目演出。
尤为可贵可敬的是,老舍不只动脑动笔,当个“写手”,还会穿上灰大褂,手中拿着折扇,亲自登台表演。在重庆北碚,老舍就分别和作家老向、梁实秋演过对口相声,一时被传为美谈。
1940年夏,北碚各机关团体以国立编译馆为首,发起募款劳军晚会,一连两晚,盛况空前。晚会共举办两场,主轴戏是京剧《刺虎》,由国立礼乐馆的张充和与编译馆的姜作栋(名伶钱金福的弟子)联袂主演。为吸引观众,演出之前,需暖场表演一段相声,老舍自告奋勇,邀请梁实秋做搭档,友情客串一段相声以助兴。
老舍说得一口字正腔圆、干脆圆润的北京话,土音土语不折不扣。梁实秋也是北平人,喜欢相声,可不如老舍来得熟悉,但为了劳军,他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他们挑选了传统相声段子《新洪羊洞》《一家六口》,可手头没有本子,老舍就靠记忆背写了脚本。
老舍对梁实秋说:“说相声第一要沉得住气,放出一副冷面孔,永远不许笑,而且要控制住观众的注意力,用干净利落的口齿在说到紧要处使出全副气力斩钉截铁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话,则全场必定爆出一片彩声哄堂大笑,用句术语来说,这叫做‘皮儿薄’,言其一戳即破。”梁先生听了之后连连辞谢说:“我办不了,我的皮儿不薄。”老舍则不断鼓励:“不要紧,咱们练着瞧。”
演《一家六口》时,例如“爸爸”二字刚一出口,对方就得赶快顺口说声“啊”。梁实秋觉得这类内容太无聊,建议删除,但老舍反复解释说,这些传统段子已达至美的境界,若擅自改动,会失去相声的魅力,必须原样照搬,体现传统相声的原有韵味。到了上演的那一天,两位文学大咖走到前台,泥塑木雕一般绷着脸肃立片刻,观众就已经笑不可仰,以后几乎只能在阵阵笑声之间的空隙进行对话。
其间,有一个打哏的动作,老舍提出要拿折扇敲打梁实秋的脑袋,梁实秋不同意。老舍说,这里非得把扇子拿出来在脑袋瓜上敲打一下不可。梁实秋无奈,只好让步说:“打也可以,就是我打你,不是你打我。”最后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两个人轮流——第一场,一个人说,另一个打;第二场,彼此交换,这样谁也不吃亏。梁实秋虽然同意了这个方案,但还是强调不能真打,只是象征性地举举扇子比画一下,老舍接受了这一建议。但是后来,梁实秋回忆道:“该用折扇敲头的时候,老舍不知是一时激动忘形,还是有意违反诺言,抡起大折扇狠狠地向我打来,我看来势不善,向后一闪,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镜,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掌向上两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来的眼镜,我保持那个姿势不动,彩声历久不绝,有人以为这是一手绝活儿,还高呼:‘再来一回!’”足见演出相当成功,此后竟然还收到不少个人和团体的表演邀请。
据说,在重庆举办的一次文艺界联谊会上,老舍曾和天津知名的相声演员欧少久同台出演,表演形式是由欧少久出对子,老舍现场对对,并负责抖包袱,配合精彩的动作表演。事先二人并无准备,所演《对春联》亦无现成的表演剧本。但是,老舍用广博的学问与智慧撑起了这场演出,其精彩表演后被重庆各大报纸争相报道,轰动一时。
“贫人的空想大概离不开肉馅馒头,我就是如此。明乎此,才能明白我为什么有说有笑,好讽刺而并没有绝高的见解。”这是老舍写于1935年的自述,兼带点自谦。正因为老舍先生天生幽默,对生活艺术格外倾注,才能在舞台表演上精彩迭出,直抵人心。从某种意义上说,老舍的相声抗战,无异于射向日寇的威猛火炮,无异于投向敌人的见红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