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察官小万的手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两个老人肖似两个秋天的苹果。大家争着传看。
谁照的呢?
小万是检察院包扶郭候村的干部,他在村里已待半年了。
村里老太太的名字叫什么兰、淑什么、什么巧、什么花,还有叫金莲、竹琴、柳枝、桂花的,名字里有“花”和“巧”的特别多,只有梅老太太叫梅清明,像个男人名。老人说,她是清明节生的。老人已经81岁了,耄耋之人,但还硬朗,满头银发,额有清气。老人常会拄着拐杖在村里转,看见谁家孩子就用很钝的杖头戳戳光屁股,很爱怜地说叫“婆”。等“婆”从孩子口里出来了,老人就笑得浑身滋润,仿佛空气里也弥漫着“婆”。她又走了,去到另一个巷子里,好像她吃了饭就是满巷子转,找孩子、戳屁股。
梅老太太没有娘家,这是村里老少人都知道的。那她是怎么嫁到这里的呢?她曾给人说过,说她是陕南人,模糊记得是某某县。说是老汉早年到那里做生意。什么生意呢?担了担子卖香油,不用声起,闻着芝麻香就知道“香油担子”来了。“香油担子”的后面总跟着一帮孩子,闹,闻香油的气儿。一个外地人,男人,穿着不太周正的白衬衣,肩上已经被担子压得很皱了,牛嘴里出来一样,可个子有呀,眼睛也大,说着陕北的口音。鼻子圆大得使年轻媳妇看了都悄悄喜欢。一次就在梅清明家住了一夜。下雨了,“香油担子”简单让梅清明的母亲做了饭吃了,就睡了。下了整夜的雨,嘀嗒嘀嗒,滴在石头上,树叶上,瓦脊上,这种雨夜里的响声在陕北是绝少有的。梅清明就在隔壁另一间屋里做起了奇怪的梦。
第一次梅清明见到香油担子时,香油担子的一头蹲着一只彩尾雀,无语,却在转头寻什么。她说家乡把那种雀儿叫彩姑,很好听的名字。从此,过几天香油担子就来了,过几天又来了。也从此,梅清明的鼻子特别灵了,孩子在村头喊着香油担子来了,同时她的鼻子也闻到了香,就坐不住了。也从此,这个村子是方圆几十里香油担子最肯来的村子。后来的结果是,香油担子一年半后再不去那个村了,那个村的大辫子大眼睛的少女梅清明也不见了。
梅清明做了黄土高原的一个媳妇。
这些情况是检察院的包村干部小万在走访时知道的。
梅老太太坐在门首的树荫下,太阳从葡萄架里渗下细线。
“奶奶,听说你小时候是个大美女呀?”小万和奶奶开玩笑。
“什么美女?我的辫子大,人说我眼睛好看。”奶奶口音明显有别于当地,但口气里对自己曾是美女很骄傲。
老人的老伴已经死了二十多年了,因为病。有个女儿出嫁在几十里外,还有个儿子,脑子有疾,仅知饥饱,没有上学。家里的用度基本上靠低保和女儿的贴补。虽然过着这样的日子,但老人银丝不乱,开朗善语。因为光景过得很愁索,自从嫁到这里,老人没有回过自己的娘家。后来她隐约知道,她跟着香油担子跑了,自己的母亲狠哭过,父亲对着后山的竹子发疯般咬牙。她的父母去世时她也没能回去。
“奶奶你想回吗?”
“孩子,怎么不想回?听说我的哥哥也走了,两个堂哥也走了,两个妹妹,走了一个,就是想见另一个妹妹。见了,我死时也知道我的那个亲人长成啥样了。”两行老泪从老人纵横的脸上直滴到衣襟上。
“我知道了。”小万也差点扑簌泪下。
“你知道什么县吗?”
“石泉。”
“什么镇呢?”
“不知道。”
“什么村呢?”
“……大……洲村?”
小万想,变化这么大,老人肯定也记不得路了。
不知道镇,要问着具体地址,实在是不易的事。
但这事小万记着了,沉沉地记住了。他回来的路上想着自己的奶奶。他是奶奶养大的。
他给检察长作了汇报,说自己要帮老人圆梦,要想办法送老人回一次娘家。
他打电话问,问到石泉县的公安局、检察院、民政局,打了36个电话,终于找到了大洲村。大洲村大部分姓梅。
回娘家的行程小万安排好了,村里人都知道老人一辈子第一次要回娘家了,有的送来了鸡蛋,有的让把一篮子苹果捎回去尝,有的竟给老人买了新衣服。老人高兴地站在镜子前只是抹泪。
是个小车。检察院的。
走过很长的高速路,路边坡上是青林茂密。老人问,这里原来是黄土,风来了那么弥眼,这些树是谁栽的?
前面的司机说,政府。
车上老人的傻儿子也贴着玻璃看外边,很兴奋,傻傻地说,这车比村里的驴子快多了。
车子一路顺风,越过很长的隧道,陕南的山水一下子竟和老人那么近,老人的眼里溢着泪水。
小万问:“奶奶,高兴吧?”
老人满手擦了泪,说:“高兴,一辈子了,高兴!”一下子把小万搂在怀里,“你是我的亲孙子”。小万的头发湿了。
后来听小万说,他给老人掏的钱,老人回去买了香表,去她的父母坟前磕头祭奠,又去几个哥哥坟头烧了纸,找到了已经和她一样银发如雪的小妹。小万说,她们长得真像,像一对盛开在陕南山水间的两片秋日颤动的红叶。
他按下了相机快门,有了那张照片。身后是老人家乡满山的青翠和漫天悠闲的云彩。
(作者单位: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人民检察院新区检察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