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海报
《碟中谍》第六部《全面瓦解》中国院线海报
《死期将至》海报
AI作品《伊卡洛斯的翅膀》(制作:月亮上的垂耳兔)
古希腊神话中,人与神是界限分明的两种存在。神拥有永恒的生命和超凡的能力,而人囿于自身的体力、智力屈于神的统治之下,遵循着神的意志和规则。神常常幻化成人的样子,也同样拥有人性的种种弱点,比如嫉妒心极强的赫拉迫害赫拉克勒斯,让他完成十二项艰巨的任务;智慧女神雅典娜因不满阿拉克涅对自己的挑战,将他变成蜘蛛。通过神话故事,人们探讨命运与自由、善与恶、人性的本质等问题:被捆绑在高加索山悬崖峭壁之上的普罗米修斯,为什么宁愿遭受鹫鹰啄食肝脏?被惩罚永恒循环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怎样摆脱枯燥的劳作成为对抗虚无的英雄?俄狄浦斯为了逃避神谕离开科林斯国,却最终难逃既定的命运,这种因果如何打破?
不知何时,曾经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故事变得不再引人入胜。是因为线性的叙事框架难以承载人们复杂的精神诉求,还是时代浪潮悄然筛除了不具备现实价值的情感纠葛?然而,当某个熟悉的元素袭来,我们依然会为之动容,就像系列电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又名《碟中谍》)第八部《最终清算》上映后,再次看到特工伊森·亨特,那种熟悉的陌生感扑面而来,会让过往的画面在忽明忽暗交替间逐渐清晰,内心期盼着在记忆碎片消散前,能将那些珍贵的瞬间永远镌刻于心底。
1.
《碟中谍》系列以“不可能的任务情报署(IMF)”作为叙事核心,自1996年以来共上映了8部,是谍战动作电影的标杆之作。第一部开篇,伊森便惨遭组织背叛,绝境中迅速组建新团队,这一设定不仅打破了传统孤胆英雄的叙事窠臼,更奠定了系列电影“团队协作制胜”的基调。后续的章节中,伊森始终以智慧与果敢兼具的领袖形象出现,带领团队穿梭于全球危机四伏的战场,为观众带来沉浸式跨国冒险体验,构建起独特的叙事风格与硬核气质。如果说第六部《全面瓦解》是伊森冒险挑战升级的典范,那么第三部就是他摆脱冷酷特工机器标签的人性觉醒之作。从这里开始,伊森不再将行动简化为冰冷的任务代码,而是为了守护身边珍爱之人,与整个复杂且强大的系统对抗,用炽热的情感重新定义特工的使命。
“你愿意牺牲一小部分人来救更多人吗?”《全面瓦解》中,伊森为了救下被当成人质的队友卢瑟,丢失了本应夺回的钚原料。在劫囚任务中,为了避免无意义的伤亡,在与“白寡妇”合作从监狱转移反派的过程中要求行动“不伤及无辜”,并尽量以非致命手段控制警察。面临这样的艰难抉择,伊森的选择是守护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不会为了所谓的“更大利益”牺牲无辜之人。这是伊森的信仰,也是继第三部电影证明他有血有肉的形象之后,再像其他拯救世界类电影中的主角一样,去解救微小的个体,展现真正的英雄气概。当然,伊森的英雄特质还表现在《全面瓦解》中那些相当炸裂的真实动作场景中:无论是让演员汤姆·克鲁斯摔断脚踝的跑酷,还是在巴黎街道逆向狂飙摩托车,以及厕所间里的中国功夫与凯西格斗术之争,抑或喜马拉雅山脉驾驶直升机进行360度回旋下坠……
对于普通人来说,伊森每次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千万倍的勇气努力完成的时候,正是电影挑动观众肾上腺素最强烈的章节,也难怪《好莱坞报道者》评价:“他”是用肉身对抗特效工业,身上的每道伤口都是写给胶片时代的情书。
第七部《致命清算》与第八部《最终清算》算是上下联动的关系,故事延展的核心和很多探讨人工智能与人类自由意志的电影类似:当人工智能具备自我意识,开始突破人类指令之时,也正是让缺乏甚至失去掌控力的人们陷入恐慌与绝境的电影的一大卖点。紧扣现实,那个“虚拟”的家伙毫不费力地操纵全世界的机器以主宰人类,让我们不得不对未来心生忐忑。由此来看,貌似与第五部《神秘国度》中出现的大反派所罗门·莱恩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些反派们似乎总想充当神的角色,通过操纵人类统治世界,在这个过程中又提出了关乎正义、存亡等哲学命题留给观众深度思索。
2.
反派们的动机,有时是区别电影主角形象、思想、行动的一个重要因素。所罗门·莱恩认为“一切秩序都是谎言”,试图采取炸毁核设施、制造全球危机等毁灭的方式证明人类文明的脆弱性,通过以新霸权取代旧秩序,享受“打破规则”的快感。以破坏本身为目的,实际上是陷入了一种“存在意义”的消极情绪。从哲学的角度看,当人们意识到这个世界的“无意义”,可能走向两种极端:要么像伊森一样在荒诞中创造价值,要么像莱恩般的极端个体企图摧毁或颠覆现有体系。现实生活中,极端个体毕竟是少数。感受虚无的前提是对何为“意义”的不停追问,它常常源于对宏大意义的执着,诸如人为什么存在、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在体验到死亡、痛苦之时,在绝境之中,这类思索往往被轻易激发出来。
2023年的韩国8集电视剧《死期将至》是典型的高概念无限流剧集,男主角崔怡在因生活挫折选择跳楼轻生。崔怡在死前的一番言论惹恼了坏脾气的死神,作为惩罚,崔怡在需要按照死神的命令依次附身在12个注定死亡的人身上,充分体会他们死前的痛苦。如果某次成功活下来,就能用那个人的身份重启人生,否则就要下地狱。乍听起来,这似乎比希腊神话中诸神让西西弗斯不停推巨石的惩罚要好得多,毕竟死神给了他机会嘛,而且还是12次。但是,一个生念已断,将死亡看作终结痛苦的一种手段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转变对“活着”的理解,于是,崔怡在只能一次又一次错失隐藏的生路……
西西弗斯与崔怡在的故事看似荒诞,对于生活来讲却像一种隐喻。人们日复一日努力前进,但最终总是回到同一个起点,这个起点不是人生的高度,而是代表人生开始、结束的某一刻,终究会有人痛苦与绝望。我们知道宇宙本身的维度超乎想象,对此人们有很多大胆的猜想,比如来自科幻作品中“捕灵网”的概念。“捕灵网”是一种高维度机制,当逝去者的灵魂飞升后便会遭到捕获,“捕灵网”会对灵魂进行高强度的记忆冲洗。这个人过往的身份、经历、知识通通被彻底清除后,人们会以全新的“空白”状态进入下一轮生命,开启周而复始的循环。暂且不论“捕灵网”是基于“地球监狱”假说,还是与宗教、玄学等相关联,“捕灵网”的存在似乎限制了人类灵魂的自由和文明的发展,让我们被困在无尽的轮回和有限的认知中。尽管传说可能让人陷入某种虚无,但从好的方面看,灵魂的轮回也让肉身的消亡变得不再可怕,人们像西西弗斯一样“推石”,即使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达成目标又何妨?选择坚持下去,这种反抗本身就是对荒诞的超越。
优秀艺术作品的魅力正在于在传说与科学中展开想象,在各种可能的幻境与绝境中,展示生而为人的不屈不挠。1858年,德国数学家奥古斯特·费迪南德·莫比乌斯和约翰·本尼迪克特·利斯廷揭示了“莫比乌斯环”。莫比乌斯环是一个普通的环形结构,但当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它只有一个面和一条边。在我们的常规认知里,一张普通的纸,有正面和反面,我们可以在正面写字,反面绘画,两面相互独立。然而,莫比乌斯环却打破了这种常规认知。莫比乌斯环最令人惊叹的特性之一,便是它只有一个面。当一只蚂蚁在莫比乌斯环上爬行,它无需也不能跨越任何边界。
《致命清算》中,伊森遇到旧爱伊尔莎·浮士德,全系列最邪恶的反派盖布瑞尔作为“智体”的人类代言人,扬言伊尔莎即将死去,并说“这是注定的”,而最终伊尔莎在搏斗中身亡。“智体”显然熟知因果法则,生活像一个循环且封闭的莫比乌斯环,因果是被设定好的轨道,不断前行的轨迹踏不出因果设定,更逃不开出生、成长、成熟、死亡的轮回往复。某种意义上,改变是一种既定,不变也是一种既定,它如同精密运转的齿轮,构建起万物生灭的秩序,每个事件都如同多米诺骨牌,既是前因的果,也是后果的因。悬疑剧《365:逆转命运的一年》将剧情设定为10位获得重返时光机会的人穿越回一年前,他们确实改变了事情的部分结果,但在“重置”的时光里也因为改变而卷入了更为复杂的事件,背后的操纵者既推动着事件发展,也与参与者互为因果……
真实的人生里没有明确的时间线和因果线,以上帝视角第一时间解析这种相互交织的因果设定,会让观影者有如获至宝的快感。如同惊悚剧《恶缘》里全员恶人入局,在追逐欲望中互相毁灭,直至最后一刻答案揭晓,形成完整闭环。如何在看似不可更改的命运剧本中,写出意想不到的注脚?古希腊神话中,工匠代达罗斯被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囚禁在一座高塔中。为了带儿子伊卡洛斯逃离该岛,代达罗斯利用岛上的羽毛和蜂蜡制作了两对翅膀。伊卡洛斯不顾父亲警告,越飞越高,却因为靠近太阳,蜡质翅膀熔化,坠入爱琴海。虽然“伊卡洛斯”常被看作悲剧英雄的象征,引申来看却是虽败犹荣的理想主义,让人不禁产生疑问,如果伊尔莎的牺牲早已写进“智体”的代码,那她眼中跃动的、为守护所爱甘愿赴死的光芒,该如何被数据流定义?
3.
爱因斯坦坚信“上帝不掷骰子”,试图以统一场论证明宇宙因果的确定性,而古希腊哲学中的宿命论,则由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悲剧对挣脱因果却深陷其中的无奈作出诠释。但是量子力学却揭示出不确定性原理,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无法同时精确地测量一个粒子的“位置”和“动量”。粒子在微观层面呈现出随机与叠加态,仿佛在向绝对因果发起挑战,或许宇宙的因果并非线性的宿命牢笼,而是充满可能性的树状网络,而“随机”就是宇宙留给我们的浪漫。
真正的宿命从不是某个既定的终点,而是无数次站在分岔路口时,为了守护心中的光拿出所有勇气和毅力作出的选择,哪怕挥动的是蜡质的翅膀,敢于飞跃克里特岛本身已足够精彩。意义从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创造的。生命的意义不在于结果,生而为人的过程既美好又珍贵,每一种人生又何尝不是一次全新的体验,这正是人类无可替代的地方。
随着我们观看影视剧集的次数增多,会很自然地对剧情走向产生挑剔的想法,既然所有的人和物都是服务于故事发展的,那么如果导演能在其后的章节对于前面剧集的情节有所回应,则会让故事显得更加圆满。《最终清算》中有许多致敬情节,比如圣马修岛的监测站站长,最早出现在《碟中谍》第一部,被流放此地29年所以知悉核潜艇定位因而帮了伊森;虚拟反派“智体”(人工智能)的初始代码模块,原来竟是第三部中出现的“兔脚”,这不仅补足了故事的完整性,也让这个惊世骇俗系列因为埋下的一个个小伏笔得以源远流长。
“请相信我,最后一次。”为了不被“智体”攻陷,伊森请求动用军备力量支持其销毁“智体”,因为他觉得“智体”并不能够被安全地控制,还有可能成为某些势力统治世界的手段,从而导致战争等不稳定因素的爆发。在听取了伊森的陈述和对局势的判断后,政府虽然在公开场合命令逮捕伊森,实则暗中将其释放并满足了他的要求。最终,伊森带领团队成功将“智体”封存,同时另外几项线性叙事也完美解决。饰演“最终清算”的汤姆·克鲁斯已经63岁了,虽然现在无法确定这个系列还会不会有下一部,但就第八部而言已然是终章的最好注解。
电影世界里,和伊森齐名的世界三大超级特工,另外两位分别是詹姆斯·邦德和杰森·伯恩。就像M夫人讽刺皮尔斯·布鲁斯南饰演的007是冷战时期的老古董一般,脱离了特定背景的特工电影已经缺失了原本肥沃的土壤,但是现在人们仍然爱看它肯定不光是因为怀旧。没有超能力又可以对抗全世界的英雄乏善可陈,普罗米修斯精神终究要落脚在真实的人身上,而伴随着年华老去,伊森究竟能不能像布鲁斯·威利斯在夕阳红特工片《赤焰战场》里那般游刃有余,也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