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阔大地　周文静摄影

　　在广袤无垠的昌潍平原腹地，九曲河如同一条灵动的丝带，蜿蜒20余里，悄无声息地诉说着大地的故事。它的源头隐匿于孙家埠顶那深邃的沟壑之间，每当雨季来临，山涧细流便如同大地的毛细血管中奔涌的血液，丝丝缕缕汇聚成溪。起初，那水流不过是石缝间渗出的点点水珠，在青苔覆盖的岩石上轻轻滑落，叮咚作响。随着越来越多的溪流加入，它们相互交织、碰撞，逐渐勾勒出河道的雏形，在大地上绘出一幅流动画卷。

　　2018年初秋，我的小学老师、《颜家庄志》主笔黄官龙怀着满腔热忱，深入考察九曲河的脉络。他发现，这条神秘的河流先是向南潜行，穿梭于田野。途经双埠子村时，岁月的痕迹在这片土地上清晰可见。尽管时光流转，曾经的河道如今已被茂密的芦苇所覆盖，但拨开层层芦苇，仍能寻到古河蜿蜒的印记。接着，它折向西，绕过日戈庄村由东向北奔涌而去。在上游，浅滩处曾经支流密布，如同大地的脉络，纵横交错。虽然如今大部分支流已被开垦为肥沃的良田，但那些低洼之处，依然保留着“水往低处流”的倔强本性，每逢降雨，积水便会顺着地势流淌，重现昔日溪流潺潺的景象。而下游河道深阔沉稳，如同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默默见证着岁月的变迁。然而，令人惋惜的是，部分河道被垃圾填满，颓败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在无声地诉说着往昔的荣光与今日的落寞。

　　我的家乡颜家庄依河而建，独特的地势东高西低，赋予了村庄别样的韵味。九曲河自东而来，至村东头突然向西转折，恰似一双温柔的臂弯，将整个村落紧紧环抱住，给予它无尽的呵护与滋养。有趣的是，当年村民并不称其为“河”，而是亲昵地唤作“沟”。村东是“东沟”，那是孩子们嬉戏玩耍的乐园；穿村而过的叫“南沟”，承载着村民们的生活点滴；村西则为“西沟”，见证着四季的更迭。村东“东沟”南岸的地块称“东沟南崖”，北岸的地块称“东沟北崖”。这一声声“沟”的称呼，饱含着百姓对它的亲近与依赖，仿佛将这条河当作自家院落的延伸，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前街人家最得河之便利，河南岸的住户推开后门便是河岸，悠悠河水仿佛触手可及；河北岸则是村里人口中的前街，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当年曾被人们形象地称为“青岛的中山路”。

　　我家祖宅在后街。小时候，每次想去九曲河玩水，都要穿过胡同。那时胡同的两侧，是低矮的房屋和爬满牵牛花的篱笆，花香与泥土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穿过胡同，便能扑进河水清凉的怀抱，那一刻，所有的炎热与疲惫都被河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从村后墨松山顶的高处俯瞰，整个颜家庄村被郁郁葱葱的树木笼罩，恰似一片绿色的海洋。柳枝轻拂水面，在河面上划出圈圈涟漪；槐荫遮蔽大地，洒下一片阴凉。只隐约可见青瓦屋顶在树隙间若隐若现，好一幅“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绝美田园画卷，充满宁静与祥和。

　　回溯往昔，九曲河曾是纯粹的源泉性河流，地下涌出的泉水为它注入永恒的活力，无论寒暑交替，河道里始终奔涌着不息的水流。每当暴雨倾盆，平日里温柔的河水便化作奔腾的巨龙，浑浊的浪涛裹挟着枯枝败叶，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而下，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村庄。神奇的是，这般汹涌的河水却从未成为村民的灾祸。两岸由石头精心砌筑的沟崖，如同忠诚的卫士，历经岁月打磨依然坚不可摧；自东向西三四米的天然落差，让河水得以畅快奔涌，将洪水隐患化作一路欢歌。那时的河道深达3米有余，河面宽约6米，清澈的河就像一条碧玉腰带，乖巧地穿村而过，向西流经坡立村前、久远埠村后，再经前辉村前方汇入潍河，最终浩浩荡荡奔赴渤海。

　　春日的九曲河充满灵动之美，宛如一位刚刚苏醒的少女，焕发着勃勃生机。当冰消雪融，河水便开始潺潺流淌，那声音清脆悦耳，美妙动听。岸边的柳树率先抽出鹅黄的嫩芽，细长的柳枝垂入水中，如同少女的秀发，轻轻搅碎一池天光。“走啊，咱们去沟边洗衣裳……”村里的妇女们相互招呼着，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她们挎着篮子来到河边，将衣物浸入水中，然后用棒槌有节奏地敲打。棒槌敲打衣物的声响与流水声相互应和，宛如一首和谐的交响曲，惊起几只蛰伏的青蛙，“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溅起朵朵水花。男人们则扛着锄头，在河岸松软的土地上翻整菜园。他们弯着腰，一锄一锄地翻着土，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河水漫过田垄，滋润着刚埋下的菜种，期待着它们茁壮成长。

　　夏天，九曲河是孩子们的天堂，处处洋溢着欢乐的气息。东沟井子是最热闹的地方，那是河中央天然形成的深水区，水面映着蓝天白云，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水下鱼群穿梭嬉戏，五颜六色的鱼儿在水中游弋，美丽极了。“一、二、三，跳！”随着一声呼喊，我和小伙伴们纷纷跃进水里，用“狗刨式”奋力划水，在水面上划出层层涟漪，惊得虾蟹慌忙躲进石缝。岸边柳树下，长辈们摇着蒲扇，悠然自得地坐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水面，瞅准时机，便用自制的渔网兜住冒头的鲫鱼。每当成功捕到一条鱼，他们脸上便会洋溢着收获的喜悦。

　　傍晚时分，暑气未消，河面上飘来阵阵槐花香，沁人心脾。老人们提着马扎，在桥上摆开“龙门阵”。“当年建太平桥的时候，那场面可热闹了！”一位黄姓老人缓缓开口，眼神中透露出对往昔的怀念，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将大家带回了那个热火朝天的建设年代。女人们坐在台阶上择菜，她们一边唠着家常，一边顺手将豆角丝抛进河里，引得小鱼争相抢食，水面上泛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孩子们躺在草席上，仰望着满天繁星，数着天上的星星，听着远处渐次低弱的蝉鸣，在这宁静而美好的氛围中，进入甜美的梦乡。

　　秋天的九曲河多了一份厚重，周身散发着独特的魅力。河岸的芦苇抽出白花，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是在为秋天谱写一首赞歌。男子汉们卷起裤腿，下到水里打捞浸泡多日的麻秆。他们一边忙活，一边念叨：“这麻皮晒干了，能搓成结实的绳子，好用着呢！”孩子们跟着大人下河，突然，一只螃蟹从石缝里爬出来。“快，抓住它！”孩子们欢呼着追赶，欢声笑语回荡在河面。

　　隆冬时节，河面上结了厚厚的冰，村民们还会将收获的棉花柴打成捆浸泡在河水里。“泡上几天，这棉花皮就好剥了，能拧井绳、筐绳，可实用了。”爷爷总是一边忙活一边跟我念叨。至今，爷爷守着煤炉子在炕前剥棉花皮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村里的桥是九曲河上的标点，从东寨桥到西寨桥，全村共有八座石桥、一座木桥，每座桥都刻着时光的印记。太平桥最具传奇色彩。据《颜家庄志》记载，1957年村东的太平桥落成时，桥西桥眉刻有“九曲河”字样，桥东桥眉刻有“太平桥”字样，字体均出自我的那位远房老爷爷、有“村中书法家”之称的卢维宽之手，再由村民黄京普镌刻。据黄官龙老师采访了解到，石桥工程竣工后，村里举行了隆重的踩桥仪式，供桌上摆满杏子、甜瓜，长辈黄长福带领几名年轻人，从桥北走到桥南，嘴里念叨着：“新桥通达，人寿年丰！”预示着新桥建成，人车通行顺畅。

　　这些石桥不仅是交通要道，更是家家户户生活的舞台。九曲河在颜家庄的入村口、出村口分别有两座寨桥。之所以叫寨桥，是因为入村口、出村口分别有围子墙阻挡，架桥时其高度必须高过围子墙，故老辈们架设的这两座寨桥比其他石桥高出许多。1948年，许世友将军曾在村中的石桥旁指挥打赢了岞山阻击战，为著名的潍县战役打响了第一枪。

　　夏日的石桥是天然的凉席，老人们铺上麦秸草席躺下乘凉。“老张，你还记得咱年轻时在这河里摸鱼的事儿不？”“咋不记得，那时候鱼可多了！”老人们伴着桥下的流水声，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聊着往事。秋日的石桥则成了晒粮场，玉米粒铺得满满当当，人们踩上去沙沙作响。据黄官龙老师援引当地知名文博专家赵仲泉的说法，九曲河下游在即将注入潍河的那段河道曾有一座三孔桥，那是盐大路上的重要节点，大行营村村民张佃华书写的“九曲河”镶嵌在桥眉，见证过南来北往的商队。“当年这桥上可热闹了，商队的吆喝声老远都能听见。”该村一位耄耋老人回忆说。

　　不知从何时起，九曲河的水流渐渐变缓。上游修了公路，截断了部分河道；下游的农田开垦，让河床日益狭窄。东沟井子如今成了池塘，再不见当年鱼戏虾逐的盛景；西沟早已断流，干涸的河床里长满了荒草，只有暴雨时节，才会短暂重现沟满壕平的旧模样。

　　时代的变迁给九曲河流域带来了巨大的改变。在颜家庄前街，也就是东寨桥到西寨桥的这一段九曲河旧河道，随着旧村改造的推进，村民们在河道上纷纷建起了新房。曾经碧波荡漾的河水，如今被钢筋水泥覆盖，只留下狭窄的排水通道。每当雨季来临，河道排水不畅的问题便愈发凸显。试想，一旦遭遇50年、80年甚至百年不遇的降雨，上游汹涌而来的洪水将无处宣泄，原本畅通的河道被房屋占据，洪水很可能会倒灌进村庄，冲毁房屋，威胁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那些新建在河道上的房屋，在洪水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仿佛是悬在村民头顶的一把刀。

　　或许可以考虑让九曲河改道，在村后重新挖掘一条河道。这样一来，既能恢复九曲河的畅通，让河水重新拥有自由流淌的空间，也能有效避免洪水对村庄的侵害。让这条承载着无数人记忆与情感的“母亲河”，在新时代以新的姿态继续守护村庄，不再让村民们为洪水的威胁而担惊受怕，让九曲河的故事在新的河道上继续书写，让乡愁永远有处安放。

　　如今的九曲河，不再是灌溉农田的主力，却依然是游子心中的母亲。它从孙家埠顶发源，流经双埠子、日戈庄、杨家庄、颜家庄、坡立、久远埠等7村，最终在潍河入海口融入大海。而它的灵魂，永远留在颜家庄的街巷里、石桥上、村民的记忆中。

　　或许河流终会老去，但那些关于它的故事，就像河底的鹅卵石，历经岁月冲刷，反而愈发晶莹。每当夜幕降临，故乡的梦便顺着记忆的河道漫延开来——月光下，九曲河依然潺潺流淌，载着一代又一代人的乡愁，流向永不干涸的远方。

　　（作者单位：山东省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