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河南省济源县委通讯员合影,右为张占华。
院里的检察史陈列馆内,又新添了珍贵的文物——一个铜茶缸。
铜茶缸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虽然历经七十余年的风雨,底部已生了一层绿色铜锈,但透过岁月的包浆,依然闪耀着黄铜明晃晃的特有光泽。特别是缸体“抗美援朝 卫国保家”八个繁体大字,清清楚楚地环绕于铜茶缸四周,默默地见证着那个热血沸腾的年代。
轻轻地掀开已被革命前辈的手摩挲得金黄发亮的茶缸盖,再轻轻地盖上,清脆的铜音顿时响起,如无意间拨动了一根久违的琴弦。
这只铜茶缸,来自济源检察机关恢复重建后的第一任检察长张占华。
不久前,我专程赶到济源市克井镇大社村,走进张老居住的小院,拜访这位年逾九旬依然耳聪目明、思路清晰的检察前辈。
大社村背靠太行山南麓,山下的盘谷寺,曾经是唐朝官员李愿隐居之地,一代文豪韩愈专门为他的好友李愿写了《送李愿归盘谷序》,在此类文体中达到空前绝后的高度。寺后有清朝乾隆皇帝的摩崖石刻。
远远望去,依山而建的盘谷寺金碧辉煌,寺前是一大片碧绿的麦田,寺后山林新绿绽放、繁花点点。
按照张老的嘱咐,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家。小院青砖灰瓦,质朴、幽静,几竿翠竹在风中低语,一株繁茂的桂花树在悄悄积蓄着力量。桂花树下,站着笑意盈盈的张老。得知我要去看他,张老一大早就等在院子里了。
我快步上前,送上鲜花,同时握住张老温暖有力的手:
“张检好,您身体咋样?”
“还好还好,快坐下。”
去年秋天,我曾通过张老的亲属介绍想去探望他,因张老秋冬季节感染风寒,所以一直未能如愿。这次终于见到,内心自然十分欣慰。张老也很激动,他说自己1981年8月离开检察院后,一直关注检察院的发展,还问了我济源两级检察机关的组织架构和“两反”转隶情况,让我无意中窥见张老那颗始终与检察事业同频共振的初心。
拜访张老,旨在落实最高检关于走访“老检察”、抢救性地挖掘检察史的要求。张老很感慨,给我讲述了他在党的领导、关怀下,一步步从讨饭娃、孤儿成长为新中国检察长的故事。
“我出生在1932年,父亲早亡,童年时社会动荡,国民政府腐败无能,人民饥寒交迫。1942年,战争灾难加上旱灾、蝗灾,庄稼颗粒无收。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去山西逃荒要饭,姐姐和母亲先后饿死途中,我靠着乞讨来的半个窝头活了下来。”
“也是在这次乞讨途中,我学会了一些抗日救亡歌曲,像《义勇军进行曲》《松花江上》《大刀进行曲》《黄河大合唱》等,今天唱起来,眼泪仍然会落下来。”
“回到村里后,我拜一个匠人为师学打草鞋,靠着这个手艺,勉强糊口。1946年,八路军在太行军区司令员秦基伟指挥下,解放了济源。我就在县政府(当时叫作济源县民主政府)门口,白天以卖草鞋为生,晚上参加扫盲班,识了一些字。”
“1949年秋天,县政府门口张贴了一则告示,大意是招一名勤务员。我就报了名。填了表后,就有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很亲切地问了我的出身和家里情况。他身材魁梧,浓眉下一双睿智的眼睛,让我心生敬意。他说:‘你叫占华吧?今天,县里给你一个任务,你去王屋林山村给山河(化名)送封信,尽快返回。’我痛快答应。后来才知道,这位干部竟然是济源县的县长许子善。”
“许县长把信交给我已是中午,我带着几双草鞋当掩护,把信揣在贴身的棉袄内里,又担心丢失,找了块布用针线缝好,就急速出发了。从县城到王屋林山有七八十里路,我一路西行,过李八庄、石匣村后,沿西边山道继续走。那时候,山上豺狼虎豹都有,还常有土匪劫道。我扮成卖草鞋的人,连夜走了十来个小时,一直走到天蒙蒙亮,才终于到了林山村。我找到了那个叫山河的干部,把信交给他。”
“他说:‘小伙子,你先吃饭,我看看信。’大约有一刻钟的时间吧,山河就回来了,他拿了一封信对我说:‘小伙子,许县长的信很重要,你休息休息回去,把回信给许县长。’”
“我那时虽然感觉很累,但就着咸菜吃了七八个窝窝头后,感到劲头又恢复了,就想迫不及待地赶回去。我说:‘领导,我不累,想早点回去。’山河说:‘嗯,那好吧,白天也安全点。’他安排勤务员又给我装了几个窝窝头,打了点水,我就回城了。”
“途中,我想,县长这么大的官让我一个孤儿去送信,他到底是咋想的?我那时也顾不上琢磨了,一门心思想着尽快回去,把信交给许县长。回去的路又顺又快,到了县政府,得知许县长下村了,我又不放心把回信交给其他人,就在门口等着他。天快黑了,许县长才回来。”
“他一见到我就说:‘占华,你回来得很快啊。’我说:‘许县长,我晌午就到了,知道你下村了,信给别人我也不放心,就在这儿一直等你。’说着我把内衣衬的线拽开,取出回信交给了许县长。他说:‘呦,你这小机灵鬼!怎么知道我是县长?’我说:‘是山河首长讲的。’许县长笑了笑,说:‘赶紧去食堂吃饭吧。’到食堂我一顿狼吞虎咽后,才想起来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于是就在县政府会议室的长条板凳上睡着了。我睡醒后发现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我的身上还多了一床棉被。后来才知道是许县长怕我受凉,让他的通讯员给我盖的。”
“我起来洗了把脸,记得那天早上的太阳红彤彤的。这时候,许县长的通讯员走过来,让我和他一起到县长办公室。许县长的办公室在老土房里面,非常简陋,还能感觉到明显的潮气。他当时戴着眼镜正在批阅文件,抬头从眼镜上方看了我一眼,点头示意我先坐下。大约十多分钟后,许县长对我说:‘占华,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这次给你的任务,实际上也是对你能力的一次考验。对你的出身和家庭成分,组织上也了解清楚了,你愿意到我这里工作吗?’我一听,眼泪顿时夺眶而出。我感觉,我这个孤儿终于有了‘家’。我哭着说:‘我愿意。’许县长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勤务员了。你认识的字还不够,要认真学习。这是我送你的四角字典,你要一边学习,一边工作。’我握着许县长的手,感觉非常温暖。”
“后来我才知道,许县长早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抗日战争时期在中央北方局太行分局的革命根据地做政法工作,是地地道道的‘老革命’了。他既是我的领导,更是我的恩师。在他的指引下,我1950年投入了党的怀抱,那年我18岁。1952年许县长去北京中央政法干部学校学习,临别时特意找我谈话,说:‘占华,是党给了你二次生命,所以一辈子都要知党恩,为党积极工作,全心全意做好人民的勤务员。’说罢,许县长把一个錾刻有‘抗美援朝卫国保家’的铜质茶缸送给我作留念。我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只铜茶缸,非常感动。这只铜茶缸我使用了一段时间,后来就舍不得再用,又怕磕了碰了,我爱人就做了个布袋子包着,一直珍藏至今。”
“1978年,我46岁,时任县委书记王荣森找我谈话。王书记说:‘占华,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恢复了人民检察院,新乡地委有要求,济源县要走在前面,组织考虑你年富力强,让你去挑起这副担子,县委全力支持你,尽快恢复重建。’我回答只有一句话:‘保证完成任务。’”
“1978年8月,我任济源县人民检察院党组书记、检察长,同时县委将济源县公安局副局长陈传桐、郭家法分别调入检察院任职。”
“万事开头难。检察院恢复重建,初期是最不容易的。工作充实,压力也大。组织委以重任,既是信任,也是重托,如果这个‘家’我安不好,何以面对组织的托付和干警的信任呢?但,就是这最难的时候,大家群策群力,加班加点,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快速推进,最终成为新乡地区(当时济源县隶属新乡地区)恢复重建检察院的排头院。”
“那会儿我对检察业务一窍不通,只能现学现卖。白天抱着法律条文啃,晚上拉着老检察、老公安还有法律专业的年轻人唠嗑,逮着机会就请教。当时院里拢共就十来号人,办公在老县委边上两排小土房,屋内非常潮湿,屋顶是用高粱秆和手工编的芦苇席搭的棚子,一到雨天,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办公条件非常差,俩人挤一张老木头桌子,法律文书全靠老油印机一张一张推,结案的案卷全锁在一个铁皮保险柜里。”
“1981年8月,我调到县纪委任副书记。纪委工作业务和检察机关业务也有许多交叉,我一直关注检察事业的发展,特别是我得知1984年济源县人民检察院被评为全国先进检察院后,激动了许久。因为,检察工作是我人生中最精彩的一页。”
临别,张老从里屋拿出了一只枣红色的布口袋,从里面小心取出那只铜茶缸,郑重地赠予我。我发现,那只布口袋上,还有一颗红五星,是用红布剪成后在缝纫机上轧上去的。此外袋口有白绳能够抽紧,布袋下方的两个角上还镶嵌了更结实的布。看得出,这只由张老的妻子精心制作的袋子,七十年来一直在呵护着那只珍贵的铜茶缸。
(作者单位:河南省人民检察院济源分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