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笔千言,离题万里”,出自毛泽东的《反对党八股》,批评写文章洋洋洒洒却不得要领。如今,有重温这篇佳作的必要,细读细品有振聋发聩之效。
当然,下笔千言,也可以解释为纵横捭阖,汪洋恣肆,犹如黄河之水天上来。这也叫文章大咖。大咖之大,在于能够“天下黄河一壶收”。虽洋洋洒洒,“离题万里”,却篇末点题,入题,切题,仍不愧为大手笔,不失大家气象。只可惜,大咖太少,小家子又太多,而且特别地喜欢“下笔千言”。喜欢堆砌华丽辞藻,滥用辞格,以及空话、大话、套话连篇累牍,以显摆文采奕奕,博学多才,博大精深。实则,如一句粗俗话所说,臭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历史上,不乏这样的博士、臣子。北齐的文学家颜之推,著有一部《颜氏家训》。在其《勉学》篇中,就记载了他到邺城去办事时,听到的一则笑话:“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这博士熟读四书五经,满肚子都是经文。家里的驴子死了,需要到市场买一头。双方讲好价码,博士要一份凭据。卖驴人不识字,请其代写。于是,该博士摇头晃脑,写了密密麻麻三张纸。卖驴的人听后却发难:“先生写了满满三张纸,怎么连个驴字也没有呀?其实,只要写上某月某日我卖给你一头驴子,收了你多少钱,也就完了,为什么唠唠叨叨地写这么多呢?”惹得旁观者一场哄笑。
“音辞鄙陋,风操蚩拙,相与专固,无所堪能;问一言辄酬数百,责其指归,或无要会。”这正是颜老先生所厌恶的。
这是民间交易,如此啰唆行文,连篇废话,不得要领,不着边际,不过受人一场嬉笑罢了。要是如此撰写公文,上奏折,发通令,显然会误人、误时、误事,恐怕要打屁股、挨板子了。
明朝有个刑部侍郎叫茹太素,协助尚书掌管全国司法、刑狱事务。虽以耿直和忠心著称,其奏折写作风格却常常令皇帝和大臣们感到头疼——所写奏折通常非常冗长,内容繁复,大而不当,文不对题。1375年,茹太素竟写出了一篇长达1.7万字的奏折,其中前1.65万字的部分,都是废话,并未切入主题。如此下笔万言,离题万里,也是空前绝后。
当然,这需要文才横溢,文思泉涌,还需要笔锋凌厉,眼神好,身体健,手腕儿有功夫。否则,动辄数以万字计的折子,如此蛮拼,不是人人都可以完成的。在我看来,最拼的,还是体力。本人写篇数千字的随笔,都得耗时费力,费心巴力,细想想,仅字数而言,不能不对茹太素产生敬畏之心、仰慕之情。但问题是,奏折是要人看的,看折子的还是日理万机的皇上,同样要拼体力。如此冗长繁复,华而不实,隔山放炮,搁在当下自由阅读时代,恐怕点击量、流量,一个量也无。但有奏必闻、必看、必批,因为家事国事天下事,都是自个儿的事,只是,如此长篇大论,奔来眼底的文字流,要不厌不烦,耐着性子不发作不发火,未免难也!
朱元璋一开始还忍着脾气耐心看,看到后来,直接让中书郎王敏念茹侍郎的奏折,省得眼睛累惨了、残了。好在最后数百字提出了5条建议,其中大半可行。但其中有句“现在任用的官员不是迂腐的儒生就是庸俗的官吏”,皇上听了忍不住了,命人将茹侍郎叫到大殿之上:“你给朕说说,你们刑部官吏200多人中,哪些是迂腐的儒生,哪些是庸俗的官吏?”茹太素支支吾吾,称其实“刑部官员那么多,臣也并不是全都认识”。“你连你们刑部官员都认识不全,就敢在这里胡说八道,说这些没用的?”怒不可遏的朱元璋,令人将茹侍郎拖出去打了一顿板子。
看似无妄之灾,实则咎由自取。一半,为华而无实,言而无实;一半,为冗长繁复,哗众取宠。说到底,还是无用之文太繁,以致皇上心烦。据说,朱元璋从此让中书省制定了奏折的格式,限制了字数,要求简洁明了。自此,大臣们再也不写那种空泛的套话,文风随之大变,政府效能大增。说起来,如此文风改革,茹侍郎也算“功不可没”。
清代雍正朝时台湾归福建管辖,福建巡抚毛文铨的奏折,所言多是台湾之事。在《朱批奏折选辑》中,所辑选毛文铨的奏折就多达12篇。不难发现,毛巡抚尚是一个勤政的官员。其中,有“奏闻台湾情形折”,有“奏闻收成分数米价折”,也有数篇“奏闻事折”,当然也免不了“仰恳圣恩折”。也有一说,叫“请安折”。
事实上,请安折,一开始类似于见面打声招呼,没有特殊内容,是皇帝特许不在京城的臣下,与其保持联系的一种特殊渠道与权力。如康熙朝时,有资格上折子请安的并不多,大多是督抚提镇以上的官员。皇帝的回复,一般也只批“朕安”两字,如果身体有特殊情况,或心情大好大坏,才会多加描述。是故,请安折一般由官员差亲信家奴送到京城,再由皇宫专门负责接收的靠谱太监转交皇帝,因此只有皇帝一个人可以看到内容,保密性极强。若不是皇上自己剧透,外人并不知道臣子究竟都写了些啥。愚以为,请安折之类其内容无非问候语、款款情。话不在多,文不在繁,情到而已,心到而已。未想到,毛文铨的请安折,竟惹得雍正大怒,写下了如下朱批:“此等狗屁文章,朕在藩邸时一日能写十篇!尔若再敢以虚词搪塞,朕便令尔日作三篇呈览!”末尾还补了一句:“雨水粮价实报来,再若欺瞒,仔细尔皮!”此奏折,现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网络上也能查到。朱笔,朱红大印,确信无疑。
原来,毛巡抚上的请安折,通篇堆砌了华丽辞藻,看似下笔千言,实则敷衍应付,走眼不走心,难怪自招无趣,自取其辱。所以雍正说“此等狗屁文章,朕在藩邸时一日能写十篇”!如若你还想在此卖弄文才,显摆博学,岂不是班门弄斧,东施效颦?还是省省罢,免了罢。
知古鉴今。而今“流量为王”,过度煽情的媒体献词,既是语言的腐败,也是文风的堕落。这样的文风,当然需要整治,需要打打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