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身材清瘦,眼角和嘴角布满细纹,每当露出会心的笑容,那些纹路便成了温暖的沟壑。由于曾接受心脏搭桥手术,他的身姿略微前倾,但他的内心则将每一位前来信访的群众视作自己的家人。来访群众起初都像一枚细小的尖尖的蜷缩的茶叶,心扉难开,更遑论沟通交流。
清晨,接访室的阳光总是比别处的更倦怠些,虽然搭桥手术痊愈了好些时间,但老叶依然会被一些阴雨天气熬得胸口发闷。老叶的案头常年摆着一本《苏区检察史》,泛黄的书页里夹着一张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工农检察委员会旧址的照片——这位在赣南红土地上长大的检察官,血管里流淌着苏区干部“自带干粮去办公”的基因。他说:“控申接访就是新时代的‘扩红’工作,得把党的政策像当年送盐巴进山那样,一点一滴焐进群众心窝里。”尽管心脏搭桥手术后身姿微驼,可他胸前那枚检徽始终如苏维埃时期的红星般端端正正,仿佛当年红军工作队访贫问苦时的姿势。
这一次,在信访窗口前,一位没扣上衣纽扣的年轻人脸部涨得通红,脑门前几根青筋突出,冲着检察服务中心接访人员吼:“法官乱来,法院乱判,我要公平公正,我要申诉。”老叶见状,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茶杯,沏上一杯热茶,放置在小伙子右手前方,微笑着摆摆手,说道:“帅哥,不急,先喝杯茶,有事好好说,我们认真听。”
沏茶的茶汤温度要七分烫,不能过烫、不能过凉,还要根据茶叶的种类来选择更适宜的水温。泡茶的水平线要距离杯沿留三分的位置,这是分寸。老叶接访时总是语音语速适度,态度柔和亲切。
见来访小伙情绪渐渐稳定了一些,老叶用手扶了扶茶杯说:“小张,喝口水吧。我小孩和你差不离,估计你也是大学毕业不久吧。”小张嘴呷一口茶水,杯里热气的氤氲润湿了小伙子渐略泛红的眼眶。原来,他是一名“90后”的乡镇公务员,大学毕业一年多就考到乡镇政府,去年因醉驾被判缓刑六个月。
“无数个夜晚熬夜刷题换来了既安稳又体面的工作一夜之间化为泡影,确实非常可惜,但是你也应该知道,‘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是开车的人最基本的常识,难道你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了?”老叶拿过小伙子递过来的申诉材料,眼神像是剪辑器快速浏览,脑子里瞬间得出小伙子申诉的核心要点是对法院判决酒精检测事实认定的不满。
“你不要悲观,你还年轻,有的是大把机会。不要陷入申诉信访怪圈,往往是申诉不成功,就越要申诉,最后美好的年华白白浪费了,一事无成。”老叶说,“你看看茶叶,他们最好的年华就是在这杯水里遨游,展示给茶汤嫩绿的一面,释放出自己的核心能量,让饮用它的人余味无穷。”
杯子里的翡翠叶,开始展开绿油油的翅膀,在水纹的荡漾下,翩翩起舞。
“醉酒188mg/100ml判缓刑,属于从轻处罚。法院裁判文书说理很充分。血液检测科学规范,也不存在问题。你这次申诉,没有提出新的事实和证据。法院原判事实认定清楚,证据确实充分,排除了合理怀疑,定性准确、量刑恰当,审判程序合法,不符合检察监督抗诉的条件。”老叶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小张的态度开始动摇,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最好的年华应该像这杯茶的铁观音茶叶一样释放本真,而非在苦涩中沉沦。别着急,你先把材料拿回去想清楚,检察院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老叶微微一笑。
小张长出了一口气,拿起茶杯,将那杯茶一饮而尽,随后扣上茶盖,那清脆的声响,好似内心清澈明亮的泉音。
小张向老叶鞠了一躬:“谢谢你搬开压在我心口的一块石头。”茶杯里完全化开的翡翠小舟,重重叠叠,铺成了一片洒满春光、绿意盎然的小草原……
“你好,请问……检察院管离婚吗?”一个浓重的客家口音在安检处响起。
一位攥着布包的老妪拘谨地站在安检处,朝里边探着头。老叶一边快步走向老妪,一边也用方言答道:“快进来吧,大姐,外边热,您先坐!”由于需要与吐露无数种乡音的面孔相对,老叶在漫长的接访岁月里练就了听懂和模仿方言的本领。
他将刚刚烫过的茶盏推到她手边:“您一大把年纪,一大早赶来,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您慢慢说!”呼噜呼噜的煮水声和茶盏里冒出的阵阵茉莉香气,使得老妪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老妪74岁了,在茶盏氤氲的雾气中,74年苦涩伴着甘甜的人生岁月在一口软糯的客家乡音里,娓娓道来。“您看这凤凰单丛茶叶,经过千百道工序,最终还是和茶汤水拥抱在一起,才能喝出甜味来。”来访老人听了以后,眼睛里暗淡的光逐渐有了一丝改变。
她有四个孩子,如今都成家立业了。她面前摆放的茶盏里的茶叶,在茶汤的怀抱里纷纷立起身子。
“我们都好羡慕您呢!这么有福气,又有那么多孩子围绕在身边。离婚必须是感情确已破裂,无可挽回,你们老两口几十年婚姻像藤缠树一样,能说散就散啦?”老叶一脸微笑地望着阿姨,拿出民法典,翻到婚姻那一页。
老妪有些不好意思。
“您看,喝茶的话,是不是一开始是苦的,慢慢地还伴着些甘甜!”
她呷了一口,频频点头:“还真是啊!”
“您和老伴的日子也是这样过来的吧?那么多年了,苦中带甜,甜中带苦,但幸福就像闻见这茶香,总算看见孩子们都有出息了不是?”
老人泛红的眼角映在涟漪泛起的茶汤里。
“如果法律法规弄不明白的话,那不知道您平时会不会沏茶?沏茶也是一个道理。有个步骤叫润茶,头道泡的茶水啊,要及时倒掉。”
老妪疑惑地望着老叶。
“只有倒掉这杂质和灰尘,后面再泡出来的茶,喝起来才会甘甜醇厚呀!所以啊,夫妻拌嘴要及时忘掉,这样才能把以后的日子过红火起来!”
“他现在类风湿,有时候走路,没有我搀着还真不行!”
“所以,这茶汤和茶叶要相互融合,才能品出味儿来,您和老伴不也是一个道理吗?要先冷静一段时间,您可以先和儿女商量好,搬到外面儿女家住,让他苦上一段日子,尝尝一个人过是啥滋味儿……”
老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脸上仿佛春风吹来一抹笑意,将那茶托和茶杯小心翼翼地合上:“谢谢你,我回去和儿女们好好商量一下。”
窗外的树叶随着黄昏的晚风沙沙作响,夕阳把人的影子拖得老长。当暮色更浓地漫进接访大厅时,老叶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毫不在意地随手往保温杯里抓了把普洱。信访系统监控画面发出的闪光,仿佛在放大着他眼角的道道沟壑,那些沟壑在老叶的笑容里从容舒展。
(作者单位:江西省赣州市人民检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