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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篇   下一篇 2022年08月07日 上一期  下一期
那一抹田园风情
汪宇堂

  莺飞草长,蛙鼓蝉鸣,商城县上石桥镇,这座寂静的山区小镇进入了农忙时节。麦田开始翻耕灌溉,骄阳下的田野里雾气蒸腾,蛙鸣阵阵。布谷鸟掠过天空,不时亮起歌喉:“阿公阿婆,割麦插禾”,仿佛在催促人们不误农时抓紧夏种。

  农人高高举起的牛鞭,在空中呼呼生风却不挥下,闲了一季的水牛撒欢似的向希望奔腾。犁耙水响,一犁一耙一滚,泥巴就烂熟了,撒上底肥,只等着刚吐芽的娇嫩谷子来着床。雨是神奇的催发剂,把一块块秧垄的秧苗催得密密麻麻,像一块块葱绿的绿毯。根根秧苗挺得像绿色的钢针,在春风中弹力十足,昂首挺胸。一天又一天,当禾苗长得郁郁葱葱时,农人们就会选个吉日,背着或铁或木的秧马,要抢着开秧门了。

  1.

  我是在乡村田野摸爬滚打长大的,所以对宋朝诗人杨万里的《插秧歌》特别喜欢,也倍感亲切:“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倘若没有亲身经历,很难描绘出这样一幅南国水乡的农耕风俗画,就像五柳老先生如不弃官种田,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这样的诗句:“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拔秧,我从十来岁就与它亲密接触了;时田,却一直等到我青春燃烧的花季,才有缘投入它的怀抱。拔秧时田,分为早稻、中稻、晚稻三个不同季节。早稻秧苗娇嫩易断,生产队不让我们小孩参加;中稻都是种在山坞田里,栽插时间一般在端午前后,我们则都在上学;唯有晚稻是“双抢”时节,秧苗长得粗壮老道不会断,适合也特别需要我们“童子军”参战。

  每年“双抢”,全队中年妇女要抢收早稻,中年男子要抢耕抢耙,年轻人要抢种晚稻,拔秧只能由老年妇女和儿童组成的团队担任主攻。秧田都是安排在山崖口、山塘、水库底下的梯田里,一是能保障秧苗的供水,二是保证有水洗秧。相对来说,拔秧是“双抢”所有农活中最讨便宜的轻松活。我会把双脚踩进凉凉的烂坞田里,脑袋除了正午置顶太阳外,更多时间是被山峰庇荫着;虽然同是弯腰活,但手上没有割稻那么费力,那么需要时刻绷着,腰部要松弛很多,有时还可以带着秧马以备腰痛之需。当然,拔秧的工分就低很多了。

  我依稀记得,生产队拔秧工分是这样设计的:每拔100把籼稻秧记3分,粳稻苗则记4分,糯稻秧记5分,可见拔它们的困难程度是爬坡递增的。我每天从早拔到黑,一般顶多拔400把,算下来比割稻少近20分。当年,生产队如此“顶层设计”,是为了激励社员去干“热苦累”的农活,用当时时髦的说法就是:多劳多得、按劳分配!不过,也有一些人钻起了空子,为了稻秧把数多而减少每把秧的数量,这样每把秧苗就减肥瘦身了……

  我学拔秧是跟爷爷学的,他老人家几十年一个样成习惯了,无论是包工还是点工,所拔的秧苗,把把都是一个样。我看着别人投机取巧能带来工分,也就不听爷爷的话了,偷偷模仿别人给秧苗减肥让“工分增效”。爷爷说:从小到大,无论是给自己干活还是给人家打短工,都要一样的老实本分,才不亏心。

  小时候我怕水蚂蟥,为了挣工分又不能不下田。于是,一坐到秧田的秧马上,我就不停地甩动双脚,觉得这样蚂蟥就吸不上去了。果然还是孩子天真,无论你如何动,稍微一停,那个缩成一团的黑色蚂蟥就会游到你的腿肚子或脚背上。一只蚂蟥铆足了劲吸我的血,疼得我使劲拽,可是它被拽断了也不松口,我学大人对着它猛拍一巴掌,然后就能把它轻松摘下来了。如今提起蚂蟥,心里还是悚得慌。

  2.

  “低头便见水中天,细雨蒙蒙好插田。顶笠披蓑成雁阵,拖泥带水若虫蜎。飞梭织绵描生活,作曲弹琴绘彩弦。手快如同鸡啄米,退步原来是向前。”插秧,以退为进,人在后退的时候,脚下的秧苗却是不断地向前。

  插秧时每退一步,我感觉像是在行叩首礼,头不停地点,膝盖不断地向后挪,手中献上的贡品就是那一棵一棵青葱欲滴的秧苗,脑海中幻想的是几个月后沉甸甸的金黄稻穗,期盼的是五谷丰登。

  插秧,相比割麦、脱麦粒、耕田、薅秧,虽不算农忙时节的重体力活,但也需要一定技巧,需要持久的耐性和意志。爹娘告诉我:“插秧有一个很严谨的工序,首先要整田,因为田整得好坏直接决定了秧苗长势、来年收成。”田整好之后,接下来就是栽秧。弯腰插秧插一会儿,我就感觉非常累,嚷嚷着腰疼,大人们总是笑着说:“小小年纪哪来的腰?好好干活!”于是我只好苦着脸继续插秧。

  一般而言,插秧要左手拿一把秧苗,用右手三个指头,分别是大拇指、食指、中指,先从左手分出三到四根秧苗,捏住秧苗的根部,然后用手指头破开泥水,把秧苗插到泥土中。有时一不小心,手指头就会被沉在泥浆里的锋利的玻璃碎片、螺壳划破,鲜血直流。那时的孩子没现在金贵,母亲找块白布条简单地包扎止血后,我就继续插秧。没过几天指头上旧伤愈合,又被砾石硌烂了皮,真是旧伤去了又添新伤。

  每年的插秧季节,都是几家人一起合作。这家插完了再去另外一家,常常大人们累得坐着就不想起来。我们孩子还好,可以插一会儿偷一会儿懒,大人们就不行了。

  3.

  “两座大山对面排哟,听我把山歌唱起来;农户田中忙又忙,科学种地奔小康……”这是上世纪80年代前豫东地区乡村里传唱的一首薅秧山歌。每当我想到它,那一幅幅农村社员集体薅秧的场景便历历在目。

  每年五月下旬到六月中旬,正是薅秧的时刻,也是我们老家大别山区梅雨来临的时节。连绵不断的阴雨使得气温下降,其他农活无法干,而五月上旬栽的秧子已经转蔚。所谓“转蔚”,就是栽的秧子已经定根,叶子已经发青。这时候,秧子正需要给它松松土、施施肥、拔拔草,薅秧正好弥补这个环节。

  我刚下田时,直打转,站也站不稳,还踩倒了几株稻苗。不过没有多久,我就适应了这种劳动环境。

  我真佩服那些年轻的女社员,她们跟男社员一样,将裤脚扎到高处,咯咯地笑着,齐刷刷地踏进稻田里。曾经,有一个个子不高的女社员一进稻田,裤腿马上就“滤了豆腐”——被打湿了,引得大伙盯着看并发出阵阵的嬉笑声。她将头往上一扬,高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裤子被打湿了吗,瞧你们那点出息!”

  薅秧时,男女社员排成一行,我也算是其中一员。我边走边把秧子周围的泥土踩一踩,看见杂草就用手拔掉。在我们的前面,有一两个人边走边撒肥料,以便后面的人在薅秧时将肥料踩进泥土里。

  薅秧就像一个热闹的节庆日,人们有的边薅边拉家常,有的边薅边摆龙门阵,特别是一些年轻的社员,边薅秧边嬉笑打闹,常常喜欢以唱民歌来活跃气氛,交流感情,以苦为乐。

  突然,田埂上传来一阵锣鼓声。抬头一看,哦,田埂上站着两个人,一个胸前挂着一个鼓,一个手里提着一面锣。只听他俩边敲打着边唱起来:“大田薅秧么合起,喂呦喂,排队排哟连花儿,你说嘛,一对鸳鸯么,呀嗬嗨,飞出来哟……”

  大家在田里齐声叫好。有一个社员高声喊道:“王二川来唱一个,大家说要不要?”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要——!要——!”

  王二川也不推辞,站起来清了清喉咙,就放开嗓子唱起来:“山桃红花满上头,淮河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奴愁。”歌声高亢、浑厚,在天地间回荡,大家都停了脚步,听得如痴如醉。

  后来我就跟着王二川拜了师,这才知道王老师的那句薅秧歌,不正是唐朝诗人刘禹锡的《竹枝词》诗吗?只不过将诗中的“蜀江”改为“淮河”,“侬”改为“奴”。好家伙,真不简单啦!

  王二川的歌声刚一落,一位30来岁、远嫁过来的辣妹子接着唱起来:“郎在田里妹在屋,拿起针线做衣服,郎做农活多辛苦,妹爱郎啊无它图。”

  “这种民歌的特点是,它含有很多的滑音和装饰音,一般七言一句,四到六句一首,过门较多,极富变化,高亢嘹亮,婉转悠扬,转弯较多节奏难以掌握。其歌唱形式大多是以即时编唱为主,有即兴独唱、男女对唱、领唱、合唱,尤其是对唱时,一问一答为主,一锁一开,一句一递,环环相扣……”跟着王二川老师没少学东西,“山歌里数对歌最有特色。比如男的唱:下田栽秧行对行,秧根脚下有蚂蟥,蚂蟥爬到脚杆上,情妹望着少年郎。女的对着唱:树上有个桂桂阳,声声催你快插秧,栽的秧子像蛇样,回家啷个见婆娘?”

  我就问王老师:“桂桂阳就是布谷鸟,‘像蛇样’是不是指秧子插得歪歪扭扭?”其实插秧的小伙都是高手,咋会“像蛇样”呢?王老师道,那准是分心了,手在插而眼睛往姑娘脸上瞟。这时男的就会答:隔田栽秧三个娇,一样乖来一样高,我的幺妹认得到,瓜子脸儿细眉毛。女的不依教:哥吔,栽秧就栽秧嘛!啷个尽打望啊?”

  后来在与其他村民交流和劳作中,我渐渐感知这一首首劳动人民创造的农耕山歌、音乐,主要取材于时政、生产、生活、情歌、历史故事、传说故事,不仅能调节劳动氛围,还能激发劳动者对艰苦生活的热爱。

  随着农业现代化的逐步推进,薅秧这种田间劳作在很多地方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而与薅秧息息相关的薅秧山歌的气韵依然绵长,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

  4.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这首《观刈麦》是唐朝诗人白居易任周至县县尉时,有感于当地人民租税繁多、生活贫困所写的一首诗,作品对造成人民贫困之源的繁重租税进行指责,对自己无功无德又不劳动却能丰衣足食而深感愧疚。

  如今,白居易所见的苦难已经烟消云散了,代之以在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割麦时的那种酣畅淋漓,那种别具一格的醉人风情。

  每年的小麦黄熟时,老爹老娘总是打电话给我们姐弟几个,然后直盼着我们回家割麦。那时候,金黄的麦子沿着古老的农谚摇曳着,迎着我急急地走上回家的路。

  一进自家小院,老爹坐在长凳上正磨着一把把镰刀,似乎急于挥舞着它走近丰收的麦田。第二天,太阳刚爬上山岗,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一个个东摇西晃,只喝了一碗稀粥,就下地了。我以为我们够早了,到地里一看,好家伙,邻居家已经割一大片了!我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自嘲地说:“他们是笨鸟先飞,我们快马加鞭赶得上。”

  今年麦子很好,粒粒饱满,干硬芒尖。干了不一会儿,我的手上扎满了麦芒,胳臂上辣了几道指头粗的红痕。最要命的是一起一伏的割麦动作,整得人头晕眼花。我脚上的袜子就像麦芒几百年没见的情人,麦芒紧紧地钻进去,摘也摘不掉,刺得脚又痒又痛。更难受的是那似火的太阳。在自己城里的家中,我多少次坐在阳台上享受日光浴,也曾趴在窗前看小河潺潺,彩云飘动,日出日落,可是,麦田里的阳光却是那样的讨厌:它照到我身上是火辣辣的痛,刺得两眼冒金星;晒得手臂由白变红,由红变紫,嗓子也开始冒烟了。看一看时间才十点多,老天呀,是你故意作弄我吗?为什么年年收麦是在最热的夏天?

  当我再次钻进麦田里,只能蹲下一寸一寸地往前挪,手上起了几个大血泡,每割一把麦子都疼痛难忍。而这时的太阳简直是一个大火球,晒得我们五脏俱焚。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个个钻进阴凉里,拿起老娘事先提来的果汁、啤酒,直往嘴里灌。

  可当我转过脸,看到的是爹娘他们花白的头发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脸上的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淌,手中那把锃亮的镰刀,不紧不慢,在他们一起一伏的身影边旋舞飞扬。

  看着爹娘佝偻的身影,我心里说:“老爹老娘,您二老这是何苦呀,为什么还是舍不得请收割机?钱到你们手上就变成了废纸,一分也舍不得花,是存钱防老吗?可你们现在已经老了呀……”其实,我知道,他们更多是要趁着割麦的时节,把儿孙们一个个喊回来,陪在他们身边,陪着他们多说说话。每当看到我们在田埂上、院子里嬉戏打闹,他们的脸上就乐开了花。

  南风一起,垄上覆满乡愁,我能听懂阳光里的喧嚷和夜晚土地熟睡时的梦呓。麦子是土地发出的声音,麦子的故乡是一方殷实的粮仓。农家少闲时,月月人辛劳。那一抹汗湿大地的田园风景,总让我魂牵梦萦。

  (作者单位:河南省南阳市人民检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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