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上发亮的银幕对于他们好像天堂的一扇窗,它打开了,一个原先空虚的无所事事的夜晚便被彻底充实了。 ——苏童
小时候看电影条件差,一部电影最多只能看三遍。
全乡几十个村轮流放映,当时的一个村管两三个自然村,每月只能选其中一个自然村放映,周围村庄的人集中过来看。我们村之前的村叫张黄庄,有3公里远。下午放学后把书包往家里一扔,不吃饭就和伙伴们一起跑去看。第二天晚上,在我村放映。第三天我们再追着去2公里外的乡驻地孙六看第三遍,仍不过瘾,无奈往后的村庄太远了,所以一部电影最多只能看三遍。有时候赶上下雨、下雪或者别的原因,就不去外村看电影,只能看两遍或者一遍。
只有极个别电影看超过三遍的。在放映豫剧电影《朝阳沟》时,邻村的一个男青年,喜欢上了电影中的银环,天天追着看,越看越着迷,一连跟了二十多个村看了二十多遍。下个月电影队换了电影,他得了相思病,要去河南找银环,被家人关在家里几个月才好了,后来再也不看电影了。
三遍里面最舒服的是在自己村里看,既可以吃晚饭,还可以坐着板凳看“正排”。下午四五点钟,放映员指挥着村里几个年轻人栽好两根手腕粗的竹竿,扯好银幕,就去支部书记家吃饭。放映员共两个人,大队干部上午就做好了预算,用生产队的黄豆换二斤豆腐,再赊村里某家的一只公鸡,用双倍的鲜辣椒炒辣子鸡,辣椒少了肉不够吃。当时感觉做电影放映员是最好的工作,既可以天天看电影,所到之处人人欢迎,还可以经常吃上白菜炖豆腐和辣子鸡。父亲当年是村会计,和支部书记一起作陪,所以他可以陪着放映员吃一次白菜炖豆腐和辣子鸡,当然他吃的主要是辣子鸡里面的辣椒。
放映员开始吃辣子鸡时天还不黑,小孩们就搬来自家的板凳、木墩子、草墩子、马扎子,抢占有利位置。有一连摆了好几把板凳的,也有把用来拉货物的地排车拉来的,跟搞“圈地”运动一样,用铅笔刀划一个大圈,为自家人、亲戚占好地方,坐在那里守着,等着全家人一起来看。有的小男孩为了不让别人争夺地盘,使出绝招——边走边撒尿划圈,果然没有人再到“尿圈”里坐。划完圈再用铅笔刀在地上挖坑——尿坑,以备电影放映期间应急。因为人小刀小坑小尿多,尿经常溢出来,顺地势流到别的小孩挖的坑里,有时会流到坐地上看电影的小孩的屁股底下……好在看电影太专心,裤子被别人的尿湿了也发觉不了。放完电影第二天白天一看,地上有几十个坑,上百条弯弯曲曲流水的印迹。
有一天晚上在本村看电影,村里一个叫“德国”的小孩,用小刀在地上划了很大的圈给家里人占地方,在圈内挖了好几个尿坑。一个叫“德法”的小孩没有带小刀,用尿划圈,没有把控好,尿出“国界”到了“德国”的圈内。两个没出“五服”的堂兄弟互不相让。旁边一个外号“英吉利”的邻居对“德国”说:“你一个德国,肯定打不过德法两国,要不你往他坑里尿一泡就算扯平了。”德法不同意,说:“德国的泡多,他尿满坑我就没法尿了。”一直到电影开演了还在为边界问题争论不休。第二天大家谈论电影情节,分工模仿电影里的角色,两个人都说不知道演的啥。
从第一个小孩开始占位置到放映员吃完辣子鸡,约有两个小时。天黑很久了,人们耐心或不耐心地等着。这时传来发电机的响声,放映机前的电灯亮起来,大人和小孩一起欢呼,欢呼过后马上安静下来。
电影开映后,满场子人山人海。有坐地上的,有站椅子上的,树上、墙头上、麦秸垛上,都有人。大人们全神贯注看故事情节,看到电影里的人吃肉喝酒,就说:“咱什么时候能过上这种日子就好了。”看到有逃荒要饭的,又感慨:“千好万好,哪里都不如咱庄稼人好,撑不着,饿不着。”小孩们则忙着分辨依次出场的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能分清哪个是好人哪个是坏人,就算看出门道、看懂了。这标准说起来不算高,因为那时的电影好人都是浓眉大眼、英俊威武,坏人都是贼眉鼠眼、又丑又凶。偶尔碰上一个长得好的特务,连大人们也纳闷不已:“这么俊的人怎么能当特务?”
来得晚的,找不到好位置,就到电影银幕反面看,遇到有字幕的电影,“看反面”的人就吵吵:“字怎么放反了?”不过一般不会影响观赏效果,因为看反面的多数是老年人,不识字。
电影放到一半,故事情节刚开始精彩,村支书出场了,借用放电影的喇叭讲话,号召大家看完电影以后,第二天别忘了早起去浇地。村支书讲话水平很高,不用讲话稿可以讲半个多小时,如果不是大家耐不住性子喊“都听明白了”“都听明白了”,他还要继续讲下去。因为讲话时间过长,有些小男孩开始犯困,躺在地上睡着了。电影散场,粗心的家长没留意,有的孩子在地上一直睡到太阳升起。那时家长都心大,孩子一夜不回家睡觉,也不担心。
有一次放映《暴风骤雨》,赵光腚刚分到衣服穿,突然刮起大风下起大雨来,银幕内外都是暴风骤雨。大家都不愿意走,几个人扯着塑料布挡着放映机,大家淋着雨继续看。雨越下越大,村支书说明天给补放一场,大家才慌忙往家跑。
有一天晚上到张黄庄村看电影,去的路上问丁二哥放什么电影,丁二哥说:听说是《胡萝卜咸菜》。电影开始后才发现不是《胡萝卜咸菜》,而是《火红的年代》。有人坐在麦秸垛上看电影抽烟,不小心把麦秸垛烧着了,把看电影的人吓坏了,一帮大人赶紧去救火,好在麦秸垛不大,一会儿就扑灭了,麦秸也烧干净了。
如今想起来,到外村去看电影实在是辛苦,下午放学后不吃晚饭,饿着肚子跑几里路,而且因为在别人的地盘上没有用小刀划圈占地的特权,更不好意思撒尿圈地,只能看“偏排”。没有带板凳,连续站几个小时,或者蹲几个小时,或者坐地上几个小时,偶尔会被小孩的尿湿了裤子。看完电影回到家已经后半夜,父母给留在锅里的饭早已经凉了,有时胡乱吃几口,多数时候不吃饭就睡觉了。
一次听说孙六乡放映《梁山伯与祝英台》,赶到后发现街中心很多人在等,却看不到银幕。等到半夜,传来消息说,因为这部电影太好看,各乡镇都想先睹为快,县里采取流水式放映,估计到凌晨三点能轮到孙六乡。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却听见人喊:“今天不在孙六放了,在小张庄放。”我和一帮人急急忙忙往五里外的小张庄赶。半道上遇到小张庄的人,问他们有没有电影,他们答:“小张庄没有,孙六有。”又一起往回赶。那时候没有手表,不知步行了多长时间,刚到孙六,《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到了。
看完电影走着回家,一路上兴高采烈地和伙伴们谈论着电影情节。那时候漫天星星又多又亮,肉眼可以看到几百上千颗星星,闪闪发光,熠熠生辉,不时会有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很亮,没有路灯也看得很清楚。赶上有月亮的晚上,乡间土路变成了银滩,两侧的树叶、庄稼都亮起来,微风吹得玉米、高粱叶沙沙响。头顶“星河”“银河”、听着蟋蟀青蛙唱歌、踩着自己影子回家的感觉,真的很美,美坏了。
离家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已经等了一晚上的大花狗跑过来,然后摇着尾巴一起回家。这只狗是父亲从亲戚家抱回来的,从小奶狗变成大花狗,与我们家同甘共苦十多年。那时候家里穷,它只能吃剩饭,一年四季睡在地上,但它从无怨言,始终乐呵呵。它陪伴了我和弟弟的小学初中时代,有时候会跟随我们两公里到学校大门口再自个回家。高二时一个冬天的周末回家,大花狗老死了,死前趴在冰冷的地上,嘴边还有一条带着冰碴的鱼,已经没有力气吃下去了。父亲在村边的一棵树下挖了坑,把它埋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看露天电影的机会,再也没有顶着满天星星回家的幸福。
(作者单位:山东省聊城市人民检察院)